第164章 “你猜他會不會來?”(1 / 2)

美人挑燈看劍 吾九殿 36273 字 9個月前

第一百六十四章一襲紅衣一長劍

梅城城內火起, 城外瘴起。

金樓白玉船的九重高閣以接近極限的速度轉動。

青金色琉璃頂上的走獸和指路仙人像幾乎隻剩下一片殘影。無儘金光像不要錢一樣,在星辰月亮都被黑雲遮擋的夜晚,於梅城外三百裡地處, 潑出一道圓弧形的線,拉起一麵半月狀的城牆, 強行將洶湧而來的瘴霧阻攔在外。

這是天工府和山海閣十二年來的研究成果之一。

當初左梁詩將佛宗梵淨塵與燭南九城的金羽圖結合, 就曾成功地短暫封鎖靜海,將荒瘴阻隔在外。

左月生兼任天工府少府主之後,就和“清淨佛門”的不渡和尚聯手,彙聚三宗之力,以金羽圖為原型,打造出了這麼一座能夠對抗瘴霧的移動堡壘。

為了這一座移動堡壘,左月生甚至放棄了他年少時代更為感興趣更為癡迷的單舟多船戰隊設想……就如今的局勢而言, 擁有一艘能夠在定星表時固守一方的巨型戰船, 比百萬艘單體攻擊能力無法對天神級彆的敵人起太大作用的飛舟戰隊更有用。

然而,儘管有這麼一座堪稱驚世的金樓白玉船在前,此時此刻的梅城北門依舊哀嚎四起。

隻見梅城北城門前的地麵,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一道道裂縫。

裂縫裡探出一隻隻青白冰冷的手, 抓住活人的腳踝, 把他們往地縫裡拖去!佛宗弟子不斷地念動經文, 金光揮灑, 卻有若孤勺止火, 無濟於事——太多了!從地底裂縫爬出來的白骨死屍太多了。

“哪來的這麼多屍體?”披著銀氅的山海閣弟子一邊駕馭飛劍, 一邊嘶聲問道。

一名與佛宗弟子、山海閣弟子一起守城牆的梅城祝師,一指從裂縫裡鑽出來的屍體, 聲音顫抖地回答:“百、百、百弓莊血池裡的浮屍!!”

“什麼?”山海閣弟子沒聽明白。

“那!那, 還有那!那邊的那些都是前階段剛剛運到城外亂葬崗埋了的屍體, ”梅城祝師的聲音因為過度驚訝和恐懼,尖得有幾分刺人。

梅城百弓莊地底的石窟血池被發現後,魔氣被神君處理掉了。血池中堆積的那些重重疊疊的屍體,就都運送到城外集體下葬——當時負責組織人手運屍下葬的,就有眼下這位梅城祝師。

那些屍體給他留下來的印象太深刻了。

——全都被放乾了血液,乾枯得像一把灰柴,

眼下,荒侍邪魔將那些屍體,連同亂葬崗中埋著的更多的屍體,一起驅動。

地屍在泥土底下中行走,竟然一直走到了他們眼皮底下。連日湧來的難民,剛好掩蓋了他們驅屍走地的動靜。

若是往日,就算瘴月來到,就算有地屍活動,也沒有什麼太大影響。

因為城內有古梅梅靈庇佑,地屍越不過城牆線,走得再近也隻能在牆根處打轉,和那些瘴霧中被阻攔在外的死魂野鬼一樣。城民隻需要躲在城牆背後,熬過漫長的冬季,春回大地時,黑暗自然退去,沒有瘴霧陰氣的支持,那些地屍就會泥土下繼續安息,活人能隨意在它們頭頂走來走去。

但眼下不一樣。

眼下梅城城門外,還有數以萬計的難民!

地龍翻身震開了冬季裡被冰凍得堅硬無比的地表土層,一具具屍體頂開泥土和積雪,循著活人血肉的氣息,從地底爬了出來。

原先因為金樓白玉船出現稍稍安靜下來的難民群再次驚惶失措。

前麵是已經緊閉的城門,後邊是被金樓白玉船阻攔在外的瘴霧,腳下是渴食血肉的地屍……他們成了甕中困獸。

不知道誰先喊了聲“去你媽的!老子想活!”,所有人全都瘋了,全都跟野獸一樣,發了聲呐喊,向前湧到城牆上,拚了命開始扒著冰冷的城磚向上爬。這一幕幾乎也震到了端坐在城牆上念經文的佛宗弟子。

眼前的場景,就像數十萬螞蟻在洪水的緊逼下,黑壓壓地堆來,以此翻越阻攔在他們麵前的丘壑。

烏壓壓的難民群堆了起來。

十萬幾十萬人堆到不過幾裡地的一段城牆下,人疊人,人踩人,人踏人,一眨眼功夫堆成了一座座覆鬥般的小丘——亦或者說,血肉壓成的梯子。

那些最先發了聲呐喊最先湧到城牆底下的人,還沒來得及向上爬多高,就被後麵湧來的人潮擠壓,拍在了城牆上,被層層傳來的,海潮般的力量擠成了薄如紙片的爛泥。一小部分還能維持冷靜的人被攜裹著,大喊大叫著什麼,他們的聲音被呼喊淹沒了,連帶他們的身影也很快就被淹沒了。

天氣太過嚴寒,以及於流下來的血還來不及落到地麵,就結成了冰。

血冰將人與人凍在一起,

就這麼一層一層。

凍起了一座座直逼城垛牒台的血肉之丘。

梅城北城門上,佛宗的僧人結跏趺坐,嘴唇甕動,原本正在迅速地念鎮壓萬魔超度死魂的經咒。他們飛快地撚動佛珠,想要維持禪心鎮定,卻依舊被這一幕震得麵如白紙,透不出一絲血色。

佛宗經義認為,阿鼻地獄位於大荒中的幽冥,所以才有“死魂入瘴”的世間現狀。其中,六千年,又有一代高僧義法持菩提明淨子,探查大荒。自大荒中險死還生後,高僧義法認為,幽冥深處最可怕的地獄,當屬“八寒地獄”,位於大荒最深處。

為此,高僧義法親自撰寫了一部對法藏論,告誡世人活著的時候,一定要行善積德,常誦經義,切勿作奸犯科,否則死後定墜入八寒地獄,苦不堪言。

“……由心生故。種種法生。由法生故。種種心生……[3]”

僧人們手中佛珠撚轉如急雨,嘴唇甕動,雖仍隻強作鎮定,念經聲卻已經在顫抖了。

高僧義法筆下的“八寒地獄”遙處大荒,距離人間九萬裡。荒寒幾何,這世間大抵是無人知曉,唯獨眼前所見所聞,分明便是活生生的,人間八寒地獄!

佛家梵音與難民們淒厲的哀嚎慘叫連成一片。

山海閣弟子提著刀劍走在城牆,不住揮劍。

有佛宗弟子在此,難民剛死產生的冤魂厲鬼,被淨化鎮壓,沒有再出現立刻起屍的跡象。但那些從泥土裡爬出來的地屍,卻借機混雜藏身在活人之中,待到抵近城牆,立刻暴起撲向念誦經文的僧人們。

“隨所合處。心隨有者。是心無體。則無所合。若無有體[4]……啊!!!”

一名念誦經文的年輕僧人措手不及,被從難民胸腹中躥出的地屍撲了個滿麵,慘叫一聲,被掐住脖子,向後倒去。

他一倒下,他所鎮守的這段城牆,立刻騰起了黑氣,人梯中間被擠壓至極的屍體立刻起屍,自裡向外炸開。剛剛攀上城牆的難民隻來得及喊了一聲“彆拽我!”,就被三四隻冰冷僵硬的手彎鉤般抓進血肉裡,拖了下去。

血肉橫飛,慘叫四起。

“……不對勁。”

一位容貌秀美,年紀不大的白衣僧人立在金樓白玉船的琉璃攢尖頂上,一邊落下一束佛光,一邊迅速地掃視整個混亂的北城地帶。

白衣僧人法名清曇。

按輩分來說,清曇算是不渡和尚的師侄。

他是佛宗不久前選定的新一任佛子。

同不渡和尚這位少時“三渡三不渡”之名天下皆知,後來又血衣掛白骨的佛子相比,清曇佛子就顯得有些不夠看了。他修為雖高,至今卻未嘗有什麼驚人之舉……要知道,不渡和尚在差不多他這個年歲的時候,就已經奉佛陀之命,趕赴清洲,親身經曆過燭南大劫,又參與湧洲事變。

這一次,西洲有浩劫將至,清曇自請帶隊佛門弟子,隨山海閣寶舟一起,來協助不渡和尚鎮守梅城。一來,是踐行佛家經義的“亂世渡人”,二來未免也存了些不想遜色於上一任佛子的心思。

掃過下方混亂的場景,清曇佛子的視線轉向了被光幕阻攔在外的瘴霧。

濃稠厚重的黑瘴裡,模糊能夠看見許多重重疊疊的鬼影妖形,它們借瘴霧隱匿身形,似乎並不急於等待。為首的是一尊模糊不清的魔像。清曇凝神光於眼,看了一眼那魔像,眉頭頓時就是一跳。

四麵、人身、蛇尾。

這個形象對於仙門地位較高的人來說,不算太陌生!

晦明夜分尚未發生前,掌控空桑百氏所對應的圖騰,向來是仙門弟子的一門日常功課。其中,扶宣氏的家紋圖騰就是四麵人身蛇尾像。而作為現任佛子,清曇知道得要更多一些——扶宣氏傳承的是畢阿神。

顯然,祂是十二年前從雲中城逃走的那二三十道流光之一。

畢阿神曾是天外天的戰車之神。

根據佛宗密卷的記載,祂的四麵分彆對應四種化身,一曰歡喜,二曰悲集,三曰憎恚,四曰怒猊。

似乎察覺到了清曇佛子的窺視,黑瘴中人身蛇尾的畢阿神忽然一直身。抬臂向黑暗中抓取什麼。祂原先靜止不動,身形半隱半現,似乎還與當初身為雲中上神時無異,此時一動手,手臂下登時露出森森白骨,可見腐爛的肺腑。

——分明已經是魔非神了!

清曇佛子一驚。

下一刻,一柄長槍被畢阿擲出。

慌亂間,清曇隻來得及握住腕上的菩提明淨子,槍已經貫穿金樓白玉船設下的光牆,攜裹一股可怖至極的森寒破空而來。

風聲被壓縮到極致,隻剩下一點爆音,清曇佛子隻覺得自己被一股酷寒凍住了骨骼,哪怕他神智依舊清醒,手指甚至已經觸及明淨子,也無法做出絲毫應對……時隔十二載,重踏人間的昔日天神給這個初出茅廬的佛子上了一節近乎毀滅的課。

——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直麵當初的神祗!

瞳孔縮小得幾乎隻剩下兩個小點。

清曇佛子眼睜睜地看著槍尖在視野中放大,接近,先前那一點自比不遜色於普渡師叔,隻是晚生十二載的傲氣已經蕩然無存。

當初的普渡師叔可是迎戰兵戈之神的主力,而他卻連墜荒成魔的畢阿隨手一槍都攔不下!

驚懼、後悔、不甘……

百般雜念還未一一掠過,就聽見身邊傳來了一道吐骨頭的“噗”聲。

一根肉被剔得乾乾淨淨的雞骨頭擦著清曇佛子的臉頰飛出,迎上畢阿擲來的長槍。槍尖與雞腿骨碰撞,以碰撞點為中心,炸開一圈圈無形的氣爆漣漪,聲如悶雷。緊接著,一槍一骨頭,各自向後崩飛,打了個旋,原路退回。

啪。

不渡和尚抄起一個碟子,一豎,倒飛回來的雞腿骨正中碟心。

“……呼……呼。”清曇佛子踉蹌倒退兩步,身上白氣蒸騰,硬生生是在這酷寒無比的西洲冰季裡出了一身大汗。剛剛那一瞬間,他是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一口氣緩過來,清曇佛子緊緊握住明淨子站直身。

金樓白玉船阻擋瘴霧的梵淨光牆上漣漪緩緩消失。

剛站直身的清曇佛子怔了一下。

一個疑惑劃過腦海:

顯然,金樓白玉船能夠擋住瘴霧,以畢阿為首的妖魔卻未必沒有辦法突破它。

……那它們為什麼沒有動手?為什麼要無聲無息地待在梵淨光牆外?

“不好!”清曇佛子視線掃過血肉紛飛,混亂如八寒地獄的城門,驟然醒悟,脫口道,“師叔!它們是在等!”

畢阿的四麵相裡“悲集”、“憎恚”和“怒猊”,能夠放大人心中的恐懼、絕望、憎恨和憤怒。而在瘴霧襲來地屍破土的壓迫下,經曆千裡跋涉逃到這裡的難民,本身就已經瀕臨極限,甚至不需要祂做太多,隨意放大一兩個人心中的絕望憤怒,就夠把混亂的人群一起點燃。

所謂“人心如鬼”,莫過於此。

假若佛宗山海閣不舍棄這些難民,荒侍邪魔就可以在他們為此焦頭爛額,疲憊不堪的時候,發動進攻。

假若他們舍棄難民,數以萬計的難民一旦被妖魔殺死,那麼梅城北城門外會立刻多出數以萬計的活屍惡鬼!

“普渡師叔。”

清曇急急忙忙回頭。

不渡和尚曲著右膝,倚靠畫樓歇山正脊右側斜飛出的雕花角,半跌半側,敞開衣襟,斜躺在屋頂,喝得醉薰薰,赤/裸的胸膛上滴滿湯汁和烈酒。灰色的僧袖掠過一盤漂浮三兩殘骨的肉湯,抓起一根冷透了的雞腿。

他像是完全沒聽見底下的哀嚎,自顧自地喝酒吃肉,一副天塌下來也彆打擾他瀟灑的架勢。

“貪……貪事、貪見、貪貪、貪慳、貪蓋……[1]”

雞鴨牛羊的骨頭,橫七豎八,丟了一琉璃頂,酒壇子更是碎得到處都是。要是左月生看到不渡和尚這麼糟踏自己心愛的寶船,鐵定跳起來跟他玩命。

“普渡師叔,普渡師叔!快醒醒,彆喝了!想想辦法啊!”清曇佛子一邊掌控金樓白玉舟,一邊著急地喊他,“彆喝了!!!”

““貪惡行……貪子息……貪親友……貪資具……貪、貪……嗝……[2]”

不渡和尚對他焦急的喊聲充耳不聞,打了個飽嗝,口鼻處冒出剛剛灌下去的酒液,

然後將咬住雞腿肉,一扯,一呸。

噗。

一根雞骨頭吐到清曇佛子腳邊,幾乎就把剛剛那一雞腿骨丟出來的敬佩給一並兒吐掉了。

“普渡師叔!”

清曇佛子劈手去搶不渡和尚手中的酒壇子。

這都什麼時候了?!

還喝!!

“嗝……”

不渡和尚將酒壇子朝天上拋起,自己醉醺醺地一鑽,跟個泥鰍一樣,從清曇佛子胳膊底下鑽出去,歪歪斜斜地在金樓閣頂站定,一把接住掉下來的酒壇,呼啦扯開壇口的塞子,一仰脖子。

嘩啦。

三斤打底的燒刀酒瀑布般落下,一滴不剩,全落進不渡和尚大張的嘴巴裡。

清曇佛子氣極,眼見不渡和尚瘋瘋癲癲,置若罔聞,而底下梅城城頭的佛宗同門不得不一邊念經一邊斬殺地屍,局勢快要徹底失。他一咬牙,手一翻,掌控金樓白玉船的懸印出現在掌心中,就要啟動某個機關。

手剛伸出,肩膀就被一隻手按住了。

力道大得清曇佛子險些慘叫出聲。

“急什麼?出家人這點定力都沒有?”

不渡和尚終於睜開眼。懶洋洋地問。

“可是……”

清曇佛子還想說什麼。

不渡和尚將空酒壇隨意一丟,把這手的油也一並擦到自己這個便宜師侄的僧衣上,然後越過他,踩著青金琉璃瓦向前走。

瘴霧裡,畢阿蛇尾輕輕拍打地麵,四麵相中的“憎恚”冷冷盯住他。

不渡和尚撚動佛珠。

他的目光仿佛透過虛空,看到了更遠更遠的地方——相觀眾生,觀過去,觀現在,觀未來,觀凡人,觀妖魔,觀四方。佛宗聖蓮池中誕生的淨魄,目生而張,能觀四方。是天生修煉相觀眾生的好苗子,也是天生的佛門聖子。

無父無母,六根清淨。

“……可這世上,何來真正清淨之人?”無塵禪師摸著徒弟的腦袋,歎氣,“你生來無父無母無牽無掛,從一開始就跟紅塵沒有一點乾係,又怎麼能懂紅塵是什麼?世人是什麼?若連紅塵是什麼,世人是什麼都不懂,又談何渡世濟人?”

去吧。

師父第一次送他下山。

先去看看什麼是紅塵。

他下山了。

相觀眾生之下,知往昔,知未來,未到大成,卻看不了現在。

他也終於明了了師父為何說,他此前雖可觀眾生,卻觀不懂眾生。當一個人的眼睛,看得見過去,照得出未來,他反總因此看不清現在。為此,他在初下山時,吃了不少苦頭,要麼因一個人過去犯的錯誤,而武斷否定他的當下,要麼因為一個人未來的虛影,錯以為他而今是個好人。以至於鬨出了個不少荒唐笑話,最後竟不該如何判斷,何人該渡,何人不該渡想,險些失去對菩提明淨子的掌控。

富者貴,貧者賤。強者尊,弱者卑。黑者白,白者黑……紅塵為何會是這樣一種麵貌?這樣的紅塵,又有什麼用?

佛陀到底能渡誰,大慈大悲,又是什麼個大悲法?

種種困惑,在湧洲的風雨夜爆發。

天生清淨的聖蓮池子披發成佛,有了心魔。

血衣淨佛門,白骨做菩提。

麵對他後來做的種種事情,自凶犁土丘趕回來為他辯護的師父並沒有多說什麼,隻是第二次送他下山。

……普渡眾生……若你見的是如燭南仙人兩相護的一麵,那便是要舍身鎮魔也是容易的。可若所見是世人廝殺爭執,醜陋不堪的一麵,那便是為他們念一卷《靜心經》都是難的。而普度眾生,難就難在這裡,在你見過,世人的種種貪婪醜陋之後,你還願不願意引渡他們。願意與不願意就在一念之間。

……而這一念,就是菩提。

佛陀低首一菩提。

不渡和尚踩在如飛燕高揚的螳螂勾頭上,掛在手腕上的白骨佛珠隨風碰撞。

他垂首看底下八寒地獄般的景象:扭曲在一起的“人”,獸一樣向上爬。你拉我,我拉你,唯恐彆人先一步逃出生天,最後扭打著一起墜落……炸開的頭顱就像佛說的末世來時,大地上盛開的業火紅蓮。

活著的人,渴望活得更久。

死去的人,渴望重新活過來。

生者貪生,死者亦貪生。

“有也貪,無也貪,貪儘金銀貪悲歡。佛也貪,魔也貪,貪儘千秋貪萬山,”不渡和尚似問似唱,似悲憫,似譏諷。“貪儘酒肉貪說禪,貪儘死生貪妄斷……貪貪貪,幾時貪儘幾時還?”

天神的貪婪葬送了空桑,葬送了原本能夠成功的周髀定天。百氏的貪婪,葬送了日月之軌的公正。仙門的貪婪,葬送了仙妖和解的希望。

“師父啊……”不渡和尚喃喃,“寂滅是菩提[4],可是我心忿忿難平息啊。”

淡淡的七彩琉璃光自裡向外,從不渡和尚身體中浮現出。

瘴霧外,一直冷冷觀察,按兵不動的畢阿魔神色忽變,不再等待看一出“進退維穀”的好戲,直接下令:“動手!”

刹那間,淒厲的狂風從地麵裂縫中卷起,要搶在佛宗與山海閣做出反應之前,提前絞殺所有難民。與此同時,陰風怒號,黑瘴中,無數鬼影邪祟同時撲出,撲向金樓白玉船形成的結界。

“師叔!”清曇佛子大喊一聲。

串連白骨佛珠的紅繩崩斷。

咚!咚咚!

一百三十二顆白骨佛珠拖著長長的流星一樣的金光,急射向四方。落地時,仿佛巨錘砸下。沉重無比。一百三十二顆白骨佛珠,如一百三十二顆錨住,原本在鬼影妖邪的進攻下搖搖欲墜的梵淨光牆登時穩定了起來。

狂風呼嘯裡,隻聽得不渡和尚在放聲大笑。

他一躍而起,展開手臂,狀若懷月,當空化成一尊龐然巨佛。

佛像的胸腹仿佛大門一樣,向外打開,大風從裡麵湧出來,卷住地麵上或扭打,或哭泣,或掙紮的難民。就像長鯨吸水一般,數以萬計的難民被風卷著,騰空而起,投向佛陀相胸腹展開的佛城裡。

清曇張大嘴巴,呆若木雞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肉身佛國。

這是肉身佛國!!

從古至今,唯一一次出現肉身佛國的奇觀,是在中古。也就是神君複生又隕落引發的“禍劫十二洲,晦暗三千年”時期。那時候,神君斬天索未成,大荒趁神君第二次神隕,發動全麵荒厄。瘴霧席卷十二洲,家家疫病,城城行僵。

最艱難的時期,佛宗所在的瀾洲幾乎全被瘴霧吞沒,荒厄一直逼近佛宗主宗所在地,試圖摧毀天楔。

情形危急,當時的佛宗宗主為了保住天楔和宗門,做了一件驚世之舉:他顯出佛陀琉璃法身,頭頂青冥,腳踏厚土,然後將整個佛宗連帶周圍的城池容納進自己的體內。就這樣,佛宗眾人連同主宗附近的城池凡人,在佛陀法身裡生活了將近三百年,直到恢複元氣,組織起第一波反擊。

這一樁事情,在佛宗金卷裡有詳細記載。

如今佛宗還遺留有當時肉身佛國的痕跡。

這段往事,佛宗弟子人人耳熟能詳,但包括清曇在內,所有佛子弟子都是第一次親眼目睹……儘管不渡,不,普渡師叔眼下展開琉璃法身遠不及中古時期的那一位佛陀,但這種納萬民於己身,以己身渡萬民的做法,確實就是將近萬載未曾出現在人間的肉身佛國!

“我證阿鼻,不證菩提!”

佛相口中發出不渡和尚隆隆的聲音。

梅城城內,左月生猛地抬起頭。

他愕然地看向北城方向那一尊陌生又熟悉的巨佛。

他聽陸淨形容過不渡和尚在湧洲召喚出佛陀金身,以及披發成佛的事跡,可他畢竟不是陸淨,沒親眼見過不渡化相,鎮壓萬魔的樣子……十二年來彼此忙碌,見麵次數不多。見麵時,隻覺得這禿驢頭發長出來後,僧不僧,俗不俗,除此外倒也沒什麼感覺。更兼每次見麵,不渡和尚都死性不改,一心向錢開,越發難以把這個家夥,同佛陀這種高大上的存在直觀聯係起來。

“我去……”左月生喃喃,“禿驢,你這哪裡是隻能鎮守幾天啊?你都能燒成點燃黑夜的火炬了吧?!”

浩浩蕩蕩的琉璃火從不渡和尚所化的佛陀相上爆發出來,向四麵鋪開。洶湧而來的黑霧與琉璃火一相遇,頓時如積雪遇火,消融飄散。

“謙虛過頭了啊!禿驢!”

琉璃火照亮了梅城的夜空,左月生提著陌刀,掠過覆雪的街道。

城門外,佛陀低眉合手,結跏趺坐。

漫漫積雪堆在他的雙肩。

…………………………………………………………………………

禦獸主宗外四重峰脈已經找不到一處算得上是潔白的積雪了。

血和反常的詭異暴雨洗過山峰。

禦獸宗弟子的屍體橫七豎八,倒了一地。月白長裙的女弟子被冰冷雨水洗淨的臉龐依稀有幾分清秀溫婉,但至腰部以下的身體,被不知哪種海妖的利齒撕成了兩半。她的上半身掛在端木上,下半身卡在石縫裡。腸子長長地垂下,在狂風中如布條般在咆哮的海河河麵披拂著。

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斜倒另一位同樣穿月白長裙的少女。

山坡上的其他屍體大多腳朝下,頭朝上,倒在向山頂撤退的道路。唯獨她倒在向山腳跑來的方向。大概是往日交好的師姐或師妹,發現她掉隊遇險,就回身來救。一支骨矛貫穿她的胸膛,釘在地上。

她的生命定格在最後一秒,定格在朝好友奮力伸出的手上。

雨水洗過山峰。

掛在骨矛上的月白裙帶,纏繞在樹枝上的慘白腸子,都被風吹得起起落落。

……更早之前,宗門裡還是山,還是海,女孩們手拉手,走在懸索上,她們要穿一模一樣的裙子,給對方紮一模一樣的頭發,一起分吃一塊桂花糕,一起偷偷議論,哪一峰哪一脈哪一個長老門下,新來了哪個小師弟,長得又高又好看。

她們長長的裙帶在風中飄著。

一起一落,一落一起。

一個渾濁的浪頭打過來。

將斷木,斷木上少女半截屍體,連帶著過多那麼多年,宗門裡明媚的陽光,女孩們手拉手,說說笑笑的時光,一起吞沒了。

八座卦山圍起的養龍池中間,一麵麵水鏡懸浮空中,投影出禦獸宗內的戰局局勢。眼見最後一頭赤象倒下,西海海妖中躍出體生黑鱗的巨鱷,咬斷第五重峰脈門關處的鎮獸環狗咽喉,數百名撤退不及的弟子被幾十名披散白發的寒荒大妖圍困在山腳,終於有人再也忍不住了。

“掌門!該起陣了!再不起陣,連第五重山脈的弟子也要死光了!”說話的是位青衫長老,她緊緊地盯著水鏡中被圍困住的那一百多名弟子。

百餘名弟子竭儘全力地向裡撤退,寒荒大妖被他們引動,逐漸逼近第五重山脈,但這些弟子也在接二連三地倒下。

他們衣袖上的圖紋與青衫長老袖上的圖紋一模一樣。

那些都是她所管峰脈的弟子。

三十六城的屍體也好,百萬千萬跋涉在路上的難民也好,他們的淒苦他們的絕望他們的哀哭,都距離龍首千峰太過遙遠。儘管天天一口一個“蒼生蒼生”,可說到底“蒼生”就隻是一個概念,凡人在泥裡,仙人在雲天。凡人滄桑一百年,仙人彈指一揮間,因此他們很容易就可以用“凡人生老病死短暫無比,百年一過,又是新人新城池。”“想要更天楔,就必須有所犧牲。”來說服自己,來雖愧疚卻並不遲疑地支持了莊旋推動仙妖決裂,血祭天楔的計劃。

他們是為了西洲世世代代的蒼生,所以犧牲了此時此代的黎民。

此亦護蒼生。

然而,西海海妖的實力超出了原先的預計,原本隻是想佯敗誘敵深入,此刻卻成了真正的潰敗……“為蒼生犧牲”這一套說辭,可以用在三十六城上,可以用在百萬千萬絕望的難民身上,卻很難用在他們熟悉的宗門弟子身上。

有些是他們的徒弟,有些是他們好友的血脈,

都是看著長大的孩子。

人心可以酷寒如鋼鐵,也可以柔軟如布帛,全看和自己有沒有關係。

水鏡裡,寒荒大妖逼近了落單的百餘名弟子,緩緩舉起手中的骨矛。

這些骨矛除了遠距離作戰時充當巨箭,在近距離下,它同樣是一柄柄可怖的屠殺武器。

“掌門!”

青衫長老焦急地催促。

“不行,”莊旋斷然回絕,其他長老目睹門下弟子被屠殺,或多或少神色都有些許異樣,唯獨這個男人就像連心帶骨頭都是鐵澆鑄的一樣,從未出現過一絲動搖,“他們還沒有完全入陣,等寒荒國的主力入陣!必須等!”

說話間,水鏡裡,寒荒大妖舉起了骨矛。

“靜蘇!”

青衫長老尖銳地喊了一聲,猛然向前邁出一步。

水鏡裡,一位容貌清秀的弟子被骨矛刺中胸膛,他雙手握住骨矛尖端,竭儘全力想製止它向前。皮膚冷青的大妖戲謔地看著他,唇角一扯,陡然裂出一個猙獰的森寒的冷笑。下一刻,骨矛一送一抽。

一潑血濺向天空。

青衫長老麵上的血色似乎也跟著這一潑揚起的血一起消失了。

她怔怔地站在那裡。

一動不動。

在寒荒大妖將門下弟子高高舉起,雙臂用力,將他們的屍體扯成兩段的瞬間,青衫長老忽然暴起,閃電一樣撲向冷冷立在銀龍龍丹前的莊旋。“簡芝!”“白長老!”驚愕混亂的喊聲中,莊旋掌門身影鬼魅般一閃。

金屬碰撞聲響起。

一柄虯龍狀的窄劍同時掉落在地麵。

莊旋掌門身前一塊深青光甲漸漸散去,手握一柄赤劍,劍穿過青衫長老的左肩。

剛要搶上近前保護莊旋掌門的長老們停下腳步,彼此心下都有幾分駭然。

白簡芝算是宗門內除已故的顧輕水外,劍術最佳的一位長老,又曾將一以往來迅疾神秘著稱的青蛟的“驚鴻”神通熔鑄在自己的佩劍中。她猝然偷襲,在場的長老沒幾個有把握能夠及時擋下。

“掌門,白長老隻是一時受失控。”有與青衫長老交好者拱手求情,“還請掌門看在多年情麵和時下險境的份上,網開一麵。”

“帶白長老到一邊去。”莊旋抽出劍,吩咐道。

立刻,兩位長老半製半扶,架著白簡芝朝一邊走去。

“你這個瘋子!”白簡芝嘶聲大吼,“你根本就不在乎弟子的性命!你就是個披著人皮的畜生!今天禦獸宗會死這麼多人,全都是為了你一己之私的野心!”

“一己之私的野心?”原本已經轉身,朝銀龍龍丹走去的莊旋忽然停下腳步,忽然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白長老,您如今倒知道一己之私了?當初我以眠金、秦黃、凇來三城城祝印,換你支持於我的時候,你怎麼不知道這四個字怎麼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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