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你猜他會不會來?”(2 / 2)

美人挑燈看劍 吾九殿 36273 字 9個月前

莊旋的語速陡然變急,透著一股譏諷。

“死三十六城城民的時候,你無動於衷,死其他峰脈的弟子時,你也無動於衷,等到死你自己峰脈弟子的時候,你終於知道心疼了?敢衝我出劍,怎麼不敢衝出去跟那些大妖廝殺,給你那到死都不知道師傅就是他親娘的雜種報仇?”

“你!”

白簡芝的臉色陡然赤紅。

“你什麼你?”莊旋冷笑,“你算什麼玩意,也配跟我說話?”

“姓莊的!”白簡芝聲音又尖又利,“你以為你自己就是什麼好東西?你當真以為彆人不知道你這個掌門怎麼來的!當初柳大師姐怎麼死的?!雲二師兄怎麼死的?你自以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瞞天過海,可也彆把人當……”

後兩字沒有罵出來。

“夠了。”

盤腿坐在銀龍龍丹附近的三位師祖之一,不知道何時來到了白簡芝身邊,按住了她的肩膀,製止了這一出好比是狗咬狗的鬨劇。

白簡芝臉色忽青忽紫,到底不敢在師祖麵前放肆,硬生生將滿肚子火氣壓了下來。

“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太清師祖緩緩環視周遭,“行血祭,更天楔的計劃,是在場的諸位都同意過的事,爭執過失也沒有什麼用處。”略微一頓,他的視線落在水鏡的慘烈畫麵上,“死了這麼多弟子,大家心裡不好受也是正常的。”

空氣沉鬱,沒有人說話。

隻有緩慢粘稠的流水聲。

卻不是雨,也不是海河。

是血。

八條體型最大的惡蛟被縛龍索固定在青銅網上。

蛟龍首下方都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卻並未完全將龍首斬斷。在妖族中也位居前列的生命力驅使惡蛟強健的心臟繼續搏動,將血液壓出,在如蛛網凹陷的青銅羅網上順著鎖鏈,彙聚到底部中心。

銀龍龍丹就懸浮在那裡。

八條血流,就像八根供養它的血管。

隨著同族血液的輸入,銀龍龍丹上,逐漸出現一道道赤紋。它看起來就像是一顆心臟,一顆血淋淋的心臟。

常餘峰的言長老站在靠近艮位的地方,雙手攏在袖子裡,沒有輕舉妄動。

太清師祖看著水鏡中不斷倒下的弟子,問道:“現在大家心裡什麼感受?憤怒?還是後悔?”

沒有人回答。

太清師祖搖頭:“我老了,就不用自欺欺人了。我心裡是後悔的。”

長老們麵麵相覷。

在此之前,太清師祖是最早支持天楔計劃的一位師祖。

“妖死了,西洲百姓也死了,簡芝的孩子,你們的徒弟,也都死了,”太清師祖聲音蒼老,“死了這麼多人,如果不後悔,又怎麼可能呢?”

大部分長老們神色黯然,莊旋神情冷戾,一言不發。

太清師祖歎了口氣:“可事到如今,後悔又有什麼意義?西海海妖的實力的確比我們預計的更加強,犧牲的弟子也的確超出了我們原先的預計。但眼下,不論是我們,還是它們,都沒有和解的餘地了!”他一指水鏡上映射的累累屍體,“我問你們!就算妖族現在退兵,你們肯答應?!”

沒人回答,但言長老已從所有人臉上得到了答案。

“我再問你們,”太清師祖又一指越過山峰缺口,進入第五重山脈與第六重山脈之間的海河的寒荒妖族,“我們現在跟他們說休戰,它們肯答應?!”

依舊是不需要回答,便有答案的問題。

“這就夠了,”太清師祖淡淡地道,略一頓,他的聲音陡然嚴厲起來,“彆說死的是你們誰的孩子,就算現在死的是老夫,這場仗也得繼續打下去!除非禦獸宗滅門,否則天楔就算把我們自己人也搭上去,也得給我更了!否則此後萬載,禦獸宗就徹徹底底是西洲的罪人!人間再無禦獸宗的立足之地!反之,假若我們真的能更天換柱,那麼就算這次死了再多人,死了再多妖,青史上我們留下的也是功績!誰起了後悔的心思,都給我掐死在肚子裡,否則休怪老夫無情。”

“是!”

眾人齊聲應和。

“莊旋!”

“弟子在。”莊旋掌門欠身。

“你來把握開陣時間,再有誰敢質疑你,老夫第一個出手殺了他。”太清長老寒聲道。

“是!”

太清師祖轉身回到銀龍龍丹旁邊,盤腿坐下,與另外兩位“太”字被的山門師祖一起,將手按在了銀龍龍丹上。

……………………………………………………

“真可惜,竟然沒有鬨出大動靜。”

一位荒侍看著水鏡中浮現出來的畫麵,搖了搖頭,顯然頗有些失望。能墜邪成為荒侍的家夥,大多都是一些腦子不正常,唯恐天下不亂的神經病,見了熱鬨就想看,也不管對他們大荒自己的布局有沒有什麼影響。

他們位於距離禦獸主宗所在的龍首千峰四五千裡處的西北隅,

這個距離堪稱遙遠,並不會被禦獸宗發現,但對能借荒瘴而行的荒使和邪魔來說,並不算什麼。他們隨時可以插/手乾涉戰局。

不過,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荒君並未允許他們踏上西北隅。

“鬨不起來的。”懷寧君淡淡地笑了笑,“莊旋此人,城府極深。與其說他剛是動怒,倒不如說,是想借動怒,挑開禦獸宗所有人最後一層遮羞布,斬斷所有人的退路。若那位太清長老沒有出言,讓他繼續借題發揮下去,效果會更好。

“比起什麼青史留名的君子言辭,小人做派的一條船威脅,更為有效。”

“原來如此。”說話的荒侍恍然大悟,急忙恭維起懷寧君,“不愧是荒君大人,洞察如火。”

“這些禦獸宗的半截身子都入土的家夥,到了這個時候了,還想玩敲打威懾那一套……”懷寧君搖搖頭,“等真正遷移天楔,莊旋第一個殺的,就是他們。某種程度上,禦獸宗倒也當真出了個了不得的人物。”

“您是說,莊旋就像山海閣左梁詩?”荒侍揣測問道。

懷寧君失笑搖頭:“你把他們兩個放一起,簡直就是拿臭壤去媲美芳草,左梁詩隱忍八百載,雖也做了許多不得不為的事,但所行所為,是為了最後的清山鎮海。他就是個徹頭徹底的君子,被時勢逼得做了小人。”

“那更天楔,不比清山鎮海更君子?”荒侍跟隨他時間不短,知道這位懷寧君不怎麼在乎底下的人提疑發問,他更討厭的是,身邊跟隨的人都跟木頭一樣,隻會唯唯諾諾,什麼話都不敢說。

作為曾經的白帝,如今的荒君,懷寧君有這樣的習慣其實有些奇怪。

也許是因為,曾經他常常同誰爭執議論,各執一端。儘管如此,已經沒有多少人有資格有膽量同他爭執,連提疑發問,也帶著投其所好的色彩,他也還是保留了這個聊勝於無的習慣。

“從人間的角度看重定天楔,的確是一件罪在當下,功在千秋的事,”懷寧君道,“但莊旋要更天楔,絕非他有多仁義,多目光長遠。而是出於仇恨。他出生在北地的雪城,目睹過象群踐踏的城池。無定的赤象群毀了他生長的家鄉,他就要徹底鎮壓妖族,毀滅妖族。在西海海妖進攻時,還要特地將赤象群充作第一波防線——如今,禦獸宗的馭象已經儘數覆滅。這是一個以仇恨為生命的人,可怕的是,他的確有這種本事。”

“當他發現,更移天楔,能夠一次性除掉西洲最強大的妖族勢力,並且讓妖族從在西洲境內徹底受人掌控時,他就會為更移天楔傾儘所能……想想也很有意思,一個是真君子,卻隻能裝做偽小人。一個是真小人,卻隻能裝作偽君子。”

荒侍讚歎:“是小人駑鈍,為表象所蒙蔽。”

懷寧君笑笑。

說話間,水鏡呈現出畫麵裡,禦獸宗這一方的太乾師祖召喚出的馭獸儘數戰死,銀發沾血的女薎一劍將他劈進一片崖壁,卻並不急著追殺,而是點在魚息鼎上,招來冰夷鈴,搖了搖三搖。

“西海海妖在催促了。”荒侍說著,皺了皺眉頭,“這些妖族也不是真傻啊,大妖主力拖延到現在不肯踏進第六重山脈……荒君,看來我們要是不動手,他們是不肯儘數進陣了。”

懷寧君不在意地笑笑:“畢竟被背叛了那麼多年,好歹總要比以前多長點記性。”

聞言,左右的荒侍忍不住直發笑。

在他們眼裡,西海海妖委實算是不聰明到極點了。

跟著笑了幾聲,原先說話的那個荒侍小心翼翼地,斟酌著開口:“雖說妖族與禦獸宗的確有血海深仇,但……”他留意著懷寧君的神色,見荒君無甚異樣,這才大著膽子,把後麵的話說出來,“但西海海妖對神君感情深厚,小的擔心,若神君出現,海妖們會不會毀約棄盟……”

懷寧君臉上一直帶著的淡淡笑意消失了。

荒侍心裡頓時打了個突,心說讓你多嘴。

誠惶誠恐間,就聽見懷寧君說:“他可以製止這場劫禍,他的確可以做到……也隻有他才能做到。”

……但那隻會讓人間在死刑的泥沼裡慢慢下沉,而且永遠無法真正改變。

他凝視著龍首千峰的方向,目光忽然變得很遙遠。

很快,懷寧君回過神,沉吟片刻,低語道:“不過也確實奇怪,計劃實施得太順利了,而神君至今未曾現身……他不太可能不插手才對。”

荒侍卻聽不懂他沒說出口的話,隻是聽到“神君不太可能不插手”後,立刻緊張起來。

如果是在以前,太古過去了那麼久,神君獨登不周山的往事都被塵埃埋葬,荒侍們對他雖然忌憚,卻未必會有形如實質的畏懼。但是在神君於十二年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白衣入大荒,一人封幽冥後,一切就都變了。

荒侍們終於明白曾經天外天的天神,對神君深刻入骨的忌憚和畏懼是哪裡來的了。

幽冥的森寒,和無光的黑瘴不是萬無一失的庇佑。

它們阻攔不住那個人的腳步,更阻攔不住他的劍。

“那,那我們是不是要戒備一下,西海海妖突然叛變?”荒侍戰戰兢兢地問,他其實更想問,萬一神君真的來了,怎麼辦,可惜沒那個膽子。

又或者說,他們壓根就不願意去想那個可能。

“西海海妖叛變也沒什麼關係。”

荒侍不解,懷寧君卻似乎已經沒有什麼再與他們閒談的興致了:“動手吧,給他們點信號,再拖下去也沒什麼意思。”

荒侍不敢再問。

冰夷鈴聲止的瞬間,黑瘴隨厲風前推,荒侍邪祟借瘴疏忽千裡,轉瞬間就到了龍首千峰的附近。

狂風驟雨,閃電霹靂。

黑雲壓地。

奇形怪狀的死魂野鬼追隨荒侍遠去,借西海海妖先前打開的防線缺口,湧進了禦獸主宗。戰局的第二重幕布就此拉起,而拉開這一幕的懷寧君並沒有動身,而是停留原地。

厲風吹過他的衣袖。

風的前方,有鈴鐺聲,叮叮當當,空靈飄渺。

懷寧君抬眼望向不遠處的西北隅。

作為西洲最偏遠的一塊海中陸地,西北隅是一座不大的浮島,坐落在茫茫冰海之中。除了一棵枯死的若木外,什麼都沒有,無草無衝,無飛鳥,無走獸。鈴鐺聲就來自那裡,更準確的說,是來自島上的若木。

懷寧君踏著海麵,不緊不慢,就像普通人一樣,慢慢走向浮島。

大大小小的銀鈴鐺,懸掛在高高低低的若木樹乾上。

懷寧君剛一踏上浮島,所有鈴鐺的聲響驟然一止,爾後忽然變得激烈,仿佛他是一個不怎麼受歡迎的客人——這其實是因為這些鈴鐺由石夷仿造冰夷鈴所製,天長地久,也有了些許靈通,天然排斥來自大荒的氣息。

然而,這個小小的變故,卻讓懷寧君怔了一下。

恍神間,仿佛又回到了空桑。

……扶桑蒼蒼,覆蓋百裡,廣袤無匹。

那是大家還在討論怎麼辟四極的時候,曆術還隻是個雛形,全都要一點一點提出又推翻。是個很枯燥,很無聊的活。不安此道的天神和地妖很多,見了就找各種理由開小差,什麼借口樹上風景好,我去樹上聽,什麼桑田初開,我去替他們把犁。

石夷是也是“不安此道”中的一個。

跟彆的家夥不一樣。

其他妖妖神神的,哪怕是牧狄那樣隻喜歡文辭的家夥,硬著頭皮學,死活也能學個皮毛,能生掰硬凹地算點立木測影。唯獨石夷,學是學得最認真的,奈何是真的跟不上,真的學不會。

石夷石夷,石頭腦袋一個。

你能指望石頭有什麼智商?

神君倒不介意一遍又一遍教它,但它雖然隻是個石頭腦袋,卻未必真有顆心頭心臟。神君教自己很多遍,卻怎麼也學不會後,就不願意再學了,隻在大家討論的時候,悶不吭聲地蹲在一邊。

也聽不懂,也不走開。

就那麼矗著。

悶不吭聲的。

傻愣傻愣。

後來,也不知道是朱雀家的哪個頑劣過頭的小崽子,給了它一個鈴鐺,讓它能在無聊的時候,聽個響。

打那以後,就一發不可收拾,石夷莫名其妙喜歡上了收集鈴鐺。而出於某種,覺得是好東西,就要和大家一起分享的心理,收集到的鈴鐺,就跟小朱雀一起,掛到扶桑樹上。

那麼大一個塊頭,喜歡花花草草,喜歡精致玩意,未免有幾分“妖不可貌相”的意思。

一開始零零星星幾個鈴鐺,在大家被不斷推翻的構想折磨得死去活來的時候,的確是個解悶的安慰。但很快,樹上的鈴鐺未免就有些太多了。一遇到幼崽們在樹上蹦蹦跳跳,就響得能把本來就暈頭暈腦的天神地妖吵得腦瓜子嗡嗡的。

但石夷護雞仔一樣,護著它的鈴鐺,死活不讓碰。

大家沒辦法,就隻能天天背地裡籌劃,尋思著什麼時候趁神君不在,趕緊把石夷這蠢腦筋捆了去填海眼。

“好久不見。”他輕聲說。

叮叮當當。

叮當叮當。

“結果,你還真就讓人填了海眼啊。”懷寧君無聲笑笑。

一塊方方正正的大石頭立在若木底下,乍一看,就仿佛一個木訥愚笨的巨靈神盤腿坐在那裡。石碑上,以紅漆刻篆,洋洋灑灑,謄錄了禦獸宗斬妖定風的功績。大概是出自哪個被禦獸宗養著的書莊文人手筆。

“你說神君會不會後悔,當初沒教會你怎麼以日月算風向?”懷寧君問。

沒有人回答,隻有鈴鐺漸漸地恢複了平靜。

浮島冷冷清清。

石夷活著的時候,就不會說話,被煉化成石碑後,就真的成了塊石頭。

懷寧君在浮島邊沿站了一會,才慢慢地登上了島。他在石夷所化的石碑對麵半支膝蓋坐下,取出一壇酒。

清亮的酒液慢慢斟入杯盞。

他擺了三個酒杯……很久以前,他們也曾這樣一起飲過酒。

若木主乾被風凍上一層厚厚的灰白冰殼,冰殼隨時間一年一年過去,一年一年增長。枝乾上了結了冰枝,就像鹿角一樣,一年一年變多,多到承受不住時,哢嚓一聲斷掉。就好像這課曾經幾乎連接天地的古木還活著一樣。

一小簇雪落進酒盞。

懷寧君端起白玉酒盞,慢慢搖晃。

他看著水鏡。

水鏡裡,荒侍加入戰場後,西海海妖不再拖延,直接從禦獸宗第五重峰的缺口,切進第六重峰。禦獸宗主宗所在地之所以稱為“龍首千峰”,就是因為這裡奇峰林立,峰連巒繞,形成十二重回環狀的山脈。

自然條件下,要形成這樣十二條重重推進的回環山脈,幾率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而龍首千峰山的山脈走向,也確實非自然形成。

整片龍首千峰山,就是西北天楔所在地。

儘管它並不是神君一開始定下的地點,但每一座山峰,同樣經過神君的精心計算。想要單單憑借外部力量,就徹底摧毀神君定下的天楔,難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十二洲所有天楔、天柱與空桑通過一種十分巧妙的力量聯係,串聯在一起,牽一發而動全身。

那是幾乎耗費神君一生所有時間計算出來的模型,整個十二洲在神君手中變成了一個息息相關的大陣。可惜的是,最終的“周髀定天”確定時,空桑已經分崩瓦解,除了神君自己,再無人對它有一個真正的,徹底的理解。

天楔、天柱、空桑、城池。

日、月、星辰。

當所有的這些東西組合在一起後——哪怕隻是個不完整的形態,在它的關鍵節點變動,超出整體的承載力前,一切外來力量,和內部的錯亂,都能夠靠這個整體的框架分擔,化解,維係。

中古初年,大荒趁神君墜魔被困殺空桑的機會,發動了第一次針對人間的全麵蠶食。

在那次蠶食中,南辰天柱所在的不死城曾落到大荒的控製下。

大荒試過很多辦法,都隻能一定程度上,影響天柱的傾斜角度,從而影響人間日月,並在人間與大荒之間,製造出一條暢通無阻的縫隙。除此之外,將天柱徹底摧毀的目標,卻始終沒能完成。

天柱,天楔,隻能從人間這一方起出。

一個本該生機勃勃的骨架,最終卻隻掛滿了腐肉和蛆蟲。

無怪乎大荒幽冥對那個人又忌憚又輕蔑。

……站在它的角度看,的確很可怕啊……一個未完成的人間,一個未完成的七衡六間,就這麼難以動搖摧毀,若讓他真正完成了最初的計劃,那麼今時今日,到底是人間害怕大荒,還是大荒害怕人間,那就說不定了。

懷寧君慢悠悠地想著,漫不經心地一邊飲酒,一邊通過水鏡觀戰。

水鏡裡,與荒侍彙合的西海海妖不再像先前那樣,把戰線拉得綿長,一人不留地進行絞殺,終於將精銳力量集合起來,壓縮成一線,如刀子一般,切向禦獸宗的核心地區。但很明顯,西海海妖對荒侍們戒意深重,在戰局中,以寒荒大妖為領導的精銳,刻意地將雙方的距離拉開。

懷寧君知道他們的用意。

這是為了以防止大荒在進入龍首千峰腹部的時候,忽然反手將刀劍捅進他們的後背,和禦獸宗一起,將他們徹底絞殺,作為啟動天楔需要的祭品。

怎麼說呢?

大荒確實不是妖族的盟友。

因為大約還有一半的荒侍和妖魔隱匿在龍首千峰外,並沒有直接加入戰場。

水鏡中,與荒侍合力的西海海妖勢如破竹,太乾師祖斃命於女薎劍下,屍骨被拋擲進魚息鼎裡。眼看即將切進龍首千峰的核心地帶,禦獸宗八座卦山方向隱隱泛起了銀紅色的光,寒荒大妖們忽然一起發出尖銳的呼嘯。

下一刻,他們竟然直接調轉巨弓方向,勁弦急張間,骨矛作箭,密集如雨的箭雨,鋪天蓋地地籠罩向荒侍們。

“一場戰爭,兩端獻祭啊……”懷寧君停下酒杯,露出些許意料之外的神色,“誰為螳螂,誰為黃雀?”

他起身,卻又忽然停下來,沒有回頭,對早已化為石碑的石夷問道:

“你猜他會不會來?”

………………………………………………………………

“女薎大人,大荒的那些家夥果然也是些卑鄙無恥的家夥!”

皮膚深藍,雙臂和雙腿布滿鱗片的海妖阿河落到女薎身邊,手上提著的巨劍不斷地向下滴血。也不知道今天晚上,他到底殺了多少人,巨劍已經沁成了暗黑色,暴雨衝刷在劍身上,將雨水也一並地染成了紅色。

四周隆隆巨響,回蕩不絕。

不是雷聲。

是山聲。

山在震動。

以八座卦山為中心,整個龍首千峰的山脈在緩緩震動。就連站在山峰上的禦獸宗弟子都驚呆了,他們駭然地看著山峰周圍的洪水。洪水泛起了一個個巨大的峰頭,而激蕩峰頭的力量卻不是來自外部,而是來自地底。

“蒼天啊……”

一座山峰上,一名禦獸宗弟子腳下的石頭忽然坍塌,他整個險些跟著掉進海水裡,急忙急速後退。但此時此刻,山峰上已經沒有人能夠穩穩戰立了,所有人都不得不禦劍飛起。因為……

山在拔高!山在移動!!

這一幕超出了他們的認知,超出了他們的想要。

原本被海水、洪水淹沒得隻剩下一半的山重新完完整整露了出來。龍首千峰就像一條真正的巨龍,它蘇醒了,在蘇醒的瞬間,活動自己的筋脈,活動自己的肌肉,活動自己的骨骼。回環形的山脈在地震般的巨響中,向前,向後,移動!拚接!

山群迅速移動時,極其了高高的渾濁的浪花。

十二重回環峰脈在轟隆隆的巨響中合並。

隻剩下裡外中三重。

而當山峰拚接合並時,前後山脈的孤峰,完整地互相填補空缺。十二重山脈鉚合之後,就是三重密不透風的圍城。

西海海妖被困在這由千峰萬仞組成的三重圍城正中心。

群山移動的影子,與不斷劃過天空的閃電交錯在一起,巨大的亮塊與巨大的黑影,交錯著投在聚集起來的西海海妖軍隊上。魚息鼎懸浮於群妖隊伍的正中間,將他們籠罩。女薎繡滿異紋的雪袍被風卷動。

她的冰夷鈴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回到了她腕上和腳踝處,此刻叮鈴鈴像個不停。

就好像是某種危險的前兆。

“女薎大人!”阿河斜提巨劍,額前的碎發被雨水打濕,一縷一縷地貼在皮膚上,“這是神君留下的天楔?”

“不。”女薎回答,赤金的眼瞳透出前所未有的寒意,“這是禦獸宗以天楔的守護陣為基礎,改造出來的殺局。”

她眼中的暴怒就像傾世的火。

“我知道他們將龍神的骸骨拿去做什麼了。”

………………………………………………………………………………

咚、咚、咚。

雷霆風暴,山峰的移動,都沒能壓下這低沉的,巨鼓一樣的聲音。

心臟跳動的聲音。

養龍池裡的蛟龍已經被斬殺得乾乾淨淨,全部的蛟龍屬鮮血被儘數輸送給沉寂多年的龍丹。原本皎潔如滿月的內丹上布滿了粗大的血管。它真的從一顆內丹,蛻變成了一顆活著的,血淋淋的,跳動的心臟——而原本,內丹就相當於妖族的第二顆心臟。

而如今,它不是銀龍的心臟,而是龍首千峰的心臟。

隨著這一顆心跳的跳動,禦獸宗的群山迅速地複蘇,生長,移動。

寒荒族的祭神女薎說對了。

這的確是一個殺局,一個以神君當初留下守護天楔的陣法為基礎,改造成的殺局。

禦獸主宗共計一千三百六十八峰,當這個殺局啟動的時候,這一千三百六十八峰,將變成一條以山石為骨骼的巨龍。它既能層層收縮,向內如惡蟒捕獵一樣,將不自量力,闖進陣法深處的敵人擠壓成血肉爛泥。又能斜轉山峰,以峰為刃,對內對外,同時形成一個齒輪狀的絞肉盤。

一個攻防一體的殺局。

而是這個改造得以實現的關鍵,就是,禦獸宗捕獲過一條巨龍!

一條真正的巨龍。

不是養龍池中那些僅僅隻有一絲半縷古龍血脈的廢物,是真真正正的太古巨龍。能如燭南玄武駝起九城一樣,駝起西洲北角的群峰。

以銀龍龍骨為骨架,將所有山峰與它的脊柱骨節一一對應,那麼當陣法啟動的時候,禦獸宗的群山,就將如龍盤旋舞動。

這是禦獸宗製定更天楔計劃的底牌。

——又或者說,這也是他們無法回頭的原因。

山石滾動,殺局第一次啟動,哪怕是親手喚醒它的長老都為之色變。其中,最為驚駭的,莫過於那三位將手按在銀龍龍丹上,引導龍血輸送的禦獸宗師祖——在陣法啟動後,龍丹吸收蛟龍血的吸力並沒有消失,反而變得越發恐怖。

眼下,已經沒有蛟龍血可以輸送了。

銀龍龍丹乾脆吸收起了他們的修為!

“怎麼回事?”

三位師祖之一駭然問。

方才震懾過眾人的太清師祖猛然轉頭看向立在一邊的掌門莊旋。

他青圭色的衣袍在風中飛揚。

“你……你做了什麼?!”太清師祖驚怒交加。

“師祖深明更天換柱的大義,亦早有為此死而後已之誌。想必此刻定能明白弟子的苦心,”莊旋掌門言語客氣,“莊旋替宗門上下,謝師祖為西洲獻身。”

“你!你!大逆不道!”另外兩位師祖反應過來,立刻朝在另一旁的長老們嗬斥,“還不速速將此等宗門叛逆擊殺!”

長老們已然為這意想不到的變故驚呆了。聽到師祖的命令,下意識地向前,視線觸碰到莊旋冰冷漠然的臉時,一股寒意爬過脊背,一時間竟然又齊齊停了下來。

“三位師祖,”莊旋不緊不慢地走向銀龍龍丹,青衣翻飛,“想要徹底喚醒銀龍龍丹,一池的蛟龍怎麼夠?”說著,他微微笑了笑,“而且,銀龍內丹缺失的精華到底哪裡去了,三位師祖和剛剛殉道的太乾師祖,想必比我更清楚。”

他歎息道。

“宗門內,太字輩的師祖們驚才豔豔者,何其多乎。四位長老並非最出眾的,可怎麼就是你們突破境界,受壽逢長?”

三位師祖臉色一變。

不等他們再說什麼,莊旋已經略一欠身。

“時候不早了,還請師祖為宗門赴死吧。”

“你……”

三位師祖的聲音剛出,下一刻就被銀龍內丹上傳來驟然加強的恐怖吸力,吸成了三把乾巴巴的骨頭。

風一吹化為灰白的粉塵,不知道哪裡去了。

莊旋一招手,龍丹落到了他掌上。

………………………………………………………

千峰移動,萬山旋轉。

首峰海拔較低,原本已經被海水淹沒了。此刻它破浪而出,宛若巨龍分水。它美麗如小森林的龍角,不見了飛起飛落的鳥兒,慘白發腫的屍體掛在枝丫上。冰冷的雨水流過它空洞的眼眶。

最後一個沒被急流衝走的小鳥巢在龍角上搖搖欲墜。

一隻蒼白漂亮的手扶正了它。

紅衣衣角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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