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師祖, 我們去偷君長老的酒吧,新釀的璧台春,就埋在雲卷柏下, 我看見啦!小師祖, 我們去東海看黎牛吧, 柳長老的鯤鵬風起就要去南巡, 可以讓它載我們呀!小師祖, 竹離山輸了還狡辯!你聽!你聽!
你聽,你聽。
聽一聲又一聲的小師祖。
到底是有多少人在喊?
聲音怎麼這麼近?語調怎麼這麼高興?
仇薄燈一級一級,踉踉蹌蹌地下階梯,深紅的衣擺一級一級拖過蒼青石麵,風吹過幽冥城的街道, 吹起他鬆散的長發, 吹起他寬廣的衣袖, 紛紛如雲。
他踩在雲裡, 他行在霧中。
他分不清是幻境還是真景。
隻覺得自己大概是真的真的醉糊塗了,糊塗到眼前滿滿的都是虛影……可是怎麼會有這麼清晰的虛影?每個人的臉龐,都那麼地熟悉, 他能一一喊出他們的名字, 能將他們的臉龐跟很久以前的景象重疊起來。
這一邊的山牆前,背著重劍的,是竹離山老是走背運的弟子們。
東洲多山,山上多木,秋來葉落滿山積黃,天下絕觀。文人騷客不遠千裡前去欣賞,唯獨住在群山間的太乙弟子,滿心滿眼, 隻覺得這些破葉子真的煩。一天到晚,得掃它個十七八遍,掃都掃不完。
……怎麼又是我們啊!
一群人圍著抽簽筒擠成一團,戒律堂大師兄一聲令下,各峰各脈派出的代表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探手去抓紅頭簽子。一抓起來,移開手指一看,便發出興高采烈的歡呼。歡呼聲中,唯獨背重劍的竹離峰弟子臉漲得通紅。
……喂喂喂!怎麼可能十次九次抽到我們去掃山石階啊!
小師祖!小師祖!他們一定出老千了!
“小師祖!”
背著重劍的竹離山弟子們露出傻乎乎的笑容,奮力招手,旁邊好端端的木頭架子忽然倒了,劈裡啪啦砸了他們滿頭滿臉。
倒黴得一如從前。
那邊須彌座上,抱著傘劍的,是曹夕峰愛漂亮的弟子們。
太乙宗養了條雙頭夔龍。它長長的龍身盤繞在諸多山峰腳下,半泡在玄河。太乙宗的仙霧繚繞,一多半是它吞雲吐霧引起的。夔龍看起來龐然可怖,實則最纖細敏感,讀點話本見戲中人生離死彆,就要哭得大雨瓢潑,一連幾月水漫金山。
曹夕峰不巧,就是那被漫的那座“金山”。
夔龍歲老,要尊老,不能剝奪它的小愛好。曹夕峰代代雨裡來雨裡去,天長地久,就練出了融傘為劍,引雨召雲的招牌本領,成了太乙八十一峰的觀賞門麵。再往後,新入宗的弟子,若有愛美重形象的,十有**,就入了此門。
久而久之,曹夕峰,就變成了女傘修的天下。
連風花穀也輸她們三分。
“小師祖!你看,我們的傘變漂亮啦!”
曹夕峰的弟子們點起腳尖,旋身轉圈,展開一柄柄朱紅傘劍。
愛美得也一如從前。
簷牆下的雪鶴峰,廊心街邊的天守脈,懸角樓前的東都峰……仇薄燈穿過陸離的光影,穿過漫長的街道,穿過死生的界線,清淩淩的草木氣息相伴在身邊,師巫洛始終緊緊地拉著他的手,讓他不至於在中途不敢向前。
人們都說,近鄉情怯,都說越在乎,越害怕,越不敢靠近。
十指緊緊相扣。
仇薄燈的手又冷,又硬,還在不斷顫抖。
師巫洛不知道自己墜荒的十二年裡,仇薄燈南下去了巫族,在白石崖上孤零零站著,不敢進去是怎樣的心情。他隻知道,這一次,他要緊緊拉著他,陪他走完所有台階,穿過所有街道。
彙聚大半太乙漂亮姑娘的曹夕峰弟子們聚攏過來。
她們撐開朱紅的傘劍,踢踢踏踏,走在師巫洛和仇薄燈的前後左右。她們一手高高撐傘紅傘,一手提起裙擺,腳尖一點,就是一個輕盈優美的旋轉,暗金的裙擺鮮花般綻放,飛出星星點點的火。
女孩們手拉手,旋轉,跳舞,唱起清脆的歌。
是東洲清越的古歌。
大意是天光出來了,東風吹來了,山呀水呀,都醒了,江啊河啊,都醒了。遠來的親朋好友要到了,快快起出你的琴,我們一起唱歌給相愛的人聽……
紅傘旋轉,火星翩跌。
竹離峰的弟子們解下背上的重劍,拍著劍鞘,敲起渾厚的拍子。雪鶴峰的弟子們臨街盤坐,撥起東洲特有的三弦琴。天守峰的弟子們揚起不知道收集了多久的銀色圓鱗,它們在紅傘與風燈之間閃爍,銀晃晃,亮晶晶……
巨大的雲鯨鯨群,遊過幽冥城的天空,帶起漫空的緋紅霞雲。
以掌門裴棠錄為首,君長唯、葉暗雪、鶴老……所有太乙宗長老站在長街儘頭,看師巫洛和仇薄燈走近。一些原本板著臉,故作嚴肅的長老們,終於也忍不住露出了笑意,渾濁凹陷的眼中水光閃動。
“小師祖,”裴棠錄迎上前,“酒都備好了。”
熱鬨的時候,該有煙火,該有美酒,該有鼓點。
該有一場不醉不歸的狂飲。
就像東洲的古歌裡唱的那樣,要起出塵封的琴,要敲響久寂的鼓,要高高興興地把歌唱給所有互相愛著的人聽。那愛,是戀人愛著戀人,是同門愛著同門,是老愛小,小愛老,是長愛幼,幼愛長。
要所有相親相愛的人,永永遠遠,都是一個不散的大家庭。
…………………………
宴會開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