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桌沿著長街擺開,曹夕峰的弟子們將紅傘懸在街道上空,搭成一個彆出心裁的廬棚。天守峰的弟子們將八寒遊魚們脫落的銀鱗穿成長串,掛在街道的風燈燈架上,人一走過去,就叮鈴叮鈴地響,煞是好聽。
又又又又倒黴抽中下下簽的竹離峰弟子抱著大大的酒缸跑來跑去。
這些酒,都是太乙弟子們在過去百年裡,釀出來的。
師巫洛將他們破碎飄散在天地間的魂魄一點點收集起來,凝成了所謂的“燃”。燃在日出時,被風送出天門,師巫洛本意是讓他們以山間的草木生氣滋魂養魄,不曾想,他們在逐漸清醒後,把收集到的朝露存了起來。
加以石蘭,加以辛夷,加以所有他們在山野間,一點一點收集到的美好,釀成一壇一壇酒。
“我要杏仁酒!誰跟我換壇杏仁酒!”
一個醉得七暈八素的天守峰弟子,抱著酒壇,坐在地上大喊。
大家都沒什麼形象。
酒壇咚咚咚,沿著擺開。一開始,講究點的曹夕峰弟子,還有耐心拿毛筆蘸墨,往菱形的紅紙上寫了酒名,往壇子上貼。結果,天守峰和雪鶴峰弟子一行起酒令來,就噸噸噸,直接抱起壇子往下灌。
曹夕峰弟子也沒逃過其他峰脈姐妹們的飛花令邀約,被拉走之後,毛筆和紅紙散了一地,就再沒有人顧得上去貼酒名了。
管它是烈酒淡酒,米酒清酒,蒹葭酒石蘭酒,喝就是了。
可又不是人人都是千杯不倒的酒神。
生前就不是什麼五鬥先生的,死後當了酒鬼那也是個一杯倒的鬼。
當下,就有些高興過頭的倒黴鬼,將燒刀子的烈酒當成了淡酒,咕嚕咕嚕,一大碗下去,酒碗一“咚”,就散成原型——整一個團子的“燃”。東歪西倒,在地上滾來滾去。一不留神,就撞到哪個醉醺醺的師兄師弟旁邊,被撈過去,團吧團吧,塞到腦袋下當枕頭了。
除非有哪個同峰脈的師姐師妹比較細心,將散了形的師弟師兄撿起來,端端正正,放進空的燈籠框裡。
滿街的酒香,滿街的銀光。
紅衣的小師祖在熱熱鬨鬨的鼓點中,一攬大袖,抽出不知是誰的軟劍,旋身轉到了街道中心。銀晃晃的軟劍,如遊龍,如飛蛇,挑起一片紛紛揚揚的銀鱗。火光燈光照在劍和銀鱗上,反射成一片圓形的光點。
“我住長江首,君住長江尾。”
清越的歌聲響起。
三弦琴,梅花鼓,金桐管的急音中,少年俯身若龍轉,廣袖簌展,銀劍挑起一碗桃蘭酒。鼓聲忽急忽緩,桃蘭酒在燈籠下水光漾漾。
“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仇薄燈在鼓聲中,忽然擰身後仰,銀劍挑著桃花酒,在半空中畫出一條弧線,從劍中滑向劍尖,遞與一人。
端著桃花酒,冷戾俊美的年輕男子,忽然紅了耳尖,變成了再尋常不過的有情人。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
鼓點忽然急昂,琴弦管笛拔高,仇薄燈在拔高的旋律聲中,忽然起身,寬袖如彤鶴回翔,銀劍繞過皓腕,挑出耀耀灼灼的劍花。飄雪流霞,凝眸流光,盈盈向一人……欲問此水幾時休,此恨幾時已?隻需君心似我心,不負相思意。[1]
不知何時,曹夕峰的姑娘們已經聚了過來,手拉手,連成了一個圈。
圈中少年腰肢起落,忽急忽緩,一時如引靜水,一時又如怒江激昂。黑衣的成年男子穿過紛紛揚揚的飄銀,穿過漫漫灑灑的劍光,握住他的指尖,彙進了他的情川。
鼓點聲,琴聲,笛聲,在這一刻猛然達到巔峰。
年輕的弟子們漲紅了臉,誰也聽不懂自己在嚷嚷些什麼,隻顧拍著酒壇,高聲叫喊,拚命擊掌……師巫洛握著仇薄燈的腰,將他舉起。紅衣與黑衣重疊,少年以男子為支柱,在半空中時而折身如彎月,時而急起如飛燕。
起起落落間,朱砂與濃墨相襯。
歡呼沸騰了整座幽冥城。
“豈有此理!怎能如此草率!”
白發蒼蒼的葉暗雪把桌子拍得震天響,吹胡子瞪眼地朝起哄攛掇小師祖和小師祖他戀人的弟子嚷嚷。
誰也沒聽見他的話,所有聲音都淹沒在狂歡的笑聲與歌聲裡了。
“好啦好啦,”裴棠錄笑意溫和,“讓他們高興吧。”
這是一早就約好了的事。
——因為他們在人間聽了好多好多傳聞,誰也不願相信的傳聞。
他們的小師祖,會敲著魚竿,在晨霧浩蕩中,給他們唱一曲“又春風”的小師祖,會躺在跟他們一起燃篝火,放紙燈的小師祖……那麼愛笑愛鬨的小師祖,怎麼會在西洲更天之前,就白了頭發?怎麼會一劍了斷平生,什麼也沒留下?
大家便約好了。
重逢的時候,誰都不準說傷心的話,誰都不準掉眼淚。
要高高興興地舉辦一場盛宴。
或許是起舞的小師祖和他的戀人視線太過纏綿,或許是周圍的鼓點太過振奮,喧嘩中,有一位溫婉的女孩漲紅臉,擠出人群,勇敢地走向對麵的一位紮著高馬尾的師姐,朝她伸出手。
馬尾師姐一怔,隨即毫不猶豫地搭上她的手。
她們加入了舞圈。
第二對,第三對……
所有生前沒來得及說出口的愛戀,在幽冥的月光裡生根發芽,開出絢爛美麗的花。
生前沒來得及長相守,死後再來續緣分。
這是熱熱鬨鬨,高高興興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