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老大瞪了燕紅一眼,要不是有本家遠親在此,他老早拖著燕紅回家了,哪還能坐在這裡聽他兩個多話。
燕紅也是無奈,又頗費一番口舌才將老爹勸住。
安撫住燕老大,兩人從客房中出來,避開店小二、掌櫃,在天井內清淨處低聲交流。
“遇害三人中,地位最尊者當數族老馬治芳,按理既請了人來查看,應當先查族老身故之因才對,那族老之子卻像是不歡迎你我登門,這其中必有古怪。”燕赤霞道。
“說起來,我來時路上,那兩個馬家阿叔一路隻說馬身毅之事,引我主動從馬身毅之事查起。”燕紅皺眉道,“初時還沒什麼,現在越想越覺得奇怪。”
“馬家人想要解決此事的迫切之心是真,但不想讓外人了解過多內情也是真。”燕赤霞略略點頭道,“若說是冤魂惡鬼索命,說不得馬家人要竭力隱藏,如今換成妖魔說辭,隻盼能讓這一族人放低戒心,讓你我有機會找到蛛絲馬跡。”
燕紅幽幽歎了口氣,除魔衛道這種事……就算有心去做,做起來果然也不是這麼容易的;不僅要費儘心思找作惡鬼物,還要與人鬥智鬥勇。
鬼物處於藏匿狀態時,想將其找出來是沒那麼容易的——這玩意兒不是活物,無需吃喝拉撒也用不著走動放風;找個壇子罐子、附身到某個不起眼物件裡就能藏身。
山中鬼事件時,試煉者們先找到了蔣百戶才能將山中鬼找到;百鬼夜行任務,也是眾人先後發現那隻絡新婦在一眾怪談中格格不入,才能聯想到森川陽子或許就藏在絡新婦蜘蛛後體內。
“馬國奇於上月出事,這點上馬家人應當沒有說謊。”燕赤霞大約已經曆過同類事,並不像燕紅那樣感慨良多,仍將心思用在分析上,“若馬治芳最早受害,其次是兩月前出事的馬身毅,那馬身毅與馬國奇之間,隔的空檔未免就太久了。”
“燕師兄是說,馬國奇之前應還有人受害?”燕紅回神,驚詫地道。
“此前我試探馬家兄弟,言有數人受害,馬家兄弟並未否認。”燕赤霞道,“馬治芳族老的喪事拖了這般久才辦,說不準……原也是打算掩藏的。族老長子忌諱我等上門,其家人想來並不願族老之死被扯進這樁事內。”
頓了下,燕赤霞少見地麵現嘲諷之色:“所謂為死者諱,哪是什麼死者為大,不過是活人麵子過不去罷了。”
燕紅緊緊抿著嘴。
就……不僅僅是外位麵,自家生活的位麵也挺能刷新人世界觀……
“還是那句話,既然馬家人有意遮掩,你我倒也不必揭穿,做到心中有數便罷了。”燕赤霞冷哼一聲,道,“等他們商量出個說法來,我們再自行判斷哪些能信,哪些不必理睬。”
燕紅抿著嘴,目光炯炯看向燕赤霞,點頭如小雞啄米。
雖然隻與燕師兄相識不過小半日,燕赤霞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已經鮮活了很多。
或者說,聽到燕赤霞說出這番深諳人情義理的話,燕紅已然隱隱約約有所明悟——果然正如王薈所說,《聊齋》話本之言亦不可儘信。
亦有編造之言,半真半假,須得者自行判斷哪些內容可信,哪些部分一笑置之便可。
例如《小倩》這則故事,開篇便言寧采臣每對人言“生平不二色”,卻又在妻子病中將“肌映流霞,足翹細筍,白晝端相,嬌豔尤絕”的美貌女鬼帶回家中;妻亡故以女鬼作續,又“納妾後,又各生一男”。
寧采臣與燕赤霞廟中相遇,又借燕赤霞之口多次誇讚其“知足下丈夫”、“信義剛直”、“富貴中人”……
燕紅回想到這部分描寫,嘴巴一撇。
話本文字真假多少燕紅不得而知,但就她現在認識的這個燕師兄,她是真不太相信會說這種話。
以燕師兄之敏,會發現不了寧采臣托詞“有妹葬此,發掘女骨,斂以衣衾”嗎?
又要收走絕色女鬼,又要故作剛直不阿坐懷不亂,多少有點膩味。(PS1)
燕赤霞見燕紅眼睛不住往他掃來,又是撇嘴又是若有所思的,好奇道:“小紅師妹,如何這般看我?”
燕赤霞有話直說不遮不掩,燕紅也是耿直性兒,直接道:“燕師兄,若你見一書生與美貌女妖女鬼恩愛纏綿,你會勸阻還是由他去?”
“你是不是話本子看多了,竟也信什麼書生女鬼的荒唐故事?”燕赤霞好笑地道,“不過是窮酸書生臆想大家閨秀投懷送抱又怕被人恥笑癡人說夢,便轉而發夢精怪妖鬼也通人事、也羨人倫罷了。”
“古人尚雲‘為人莫作婦人身’,山野精怪若慕人間繁華,無論男身女體,不做人間逍遙客,反倒是向往‘百年苦樂由他人’,豈不可笑?這等癡話閒時翻讀倒無不可,切莫當真。”
燕紅嘴巴大張,眼中亮光更甚。
不愧是你啊燕師兄——話本子裡果然是編排你的!(PS1)
燕赤霞可不知道燕紅是用看“故事中人”的眼光在看他,還循循勸道:“你拜入高人山門,自有前途造化,可不要被凡俗虛富假貴迷了眼,尤其你是女子,更要慎之又慎。世人多難容女子要強,若寄托他人百年苦樂,將一身本事束之高閣,便辜負了師門栽培,萬不可取。”
“我曉得了,燕師兄。”燕紅用力點頭。
且不說她本就不相信女子嫁人便終身有靠這種鬼話,如今她有了試煉者際遇,去過了女子也能入學就職的位麵——雖然百鬼夜行位麵在燕紅看來十分一言難儘,但那個女子也能頂門立戶的位麵對燕紅來說也非毫無可取之處——她要還向往嫁做他人婦、以他人為天,那就太離譜了。(PS2)
燕紅這肯聽勸的優點,在年長者眼中頗為討喜,燕赤霞都忍不住笑著摸了摸她的小腦殼,道:“我雖這般勸你,倒不是讓你去與你父母親長作對,若與家中親長意見相左時,且也不必硬頂,態度緩和些拖著便是,待大些了再說。”
“我懂得的,我爹娘也是明事理的人。”燕紅自豪地道。
閒扯幾句,兩人話題又轉回馬家集事上。
“既能讓馬家族人諱莫如深,那作亂惡鬼生前必與族中人有極深糾葛。”燕赤霞肯定地道,“待他們編出說辭,必定會刻意繞開緊要相關人等,你我屆時須得留心。”
燕紅會意道:“馬家有意不提的人,才是我們要去重點留意的人。”
“對。除此外,亦要找機會與馬家族人打聽些線索……”
燕赤霞雖隻遊曆短短數年,人情已相當練達,細細教了燕紅不少經驗——他不像試煉者那樣被任務限時所迫,自然有閒心傳授這些看似不重要、實則總有奇效的細節功夫。
兩人在天井裡直深談了大半個時辰,馬修竹才返回酒樓,聲稱馬氏族長邀燕氏三人至家中做客。
一臉不情願的燕老大,硬著頭皮再度陪著閨女出門。
馬家族長的住處比族老馬治芳的屋舍還要排場,裡外四進的大院子,家中仆役成群,竟是不比鎮上的顧府遜色多少。
馬族長是國字輩,全名叫馬國英,看著年紀不輕,但仍然精神矍鑠,麵貌方正,體型富態,身上同樣掛著馬家集裡長鄉職,威勢卻要比李家村的裡長重得多,見著身長過人的燕赤霞亦麵無異色,神態自若地將貴客請進廳內。
雙方入座,馬族長便開門見山地道:“兩位燕仙師,小老兒乃凡俗之人,生平未見過超出常理之事,不知我族中子弟須得犯下何種過錯,才會將山中妖魔激怒至此,為我馬家集招來禍事?”
燕赤霞鎮定地道:“此事還需馬族長遍問族人,半年……不,一年內,是否有人曾捕獵過山中生有異狀的小獸?是否有人曾與自稱山民的年輕男女,又或是男童女童,生過齟齬?”
陪坐在席的三名族老,在聽到燕赤霞所言後半句,皆神色微變,六道目光齊齊往燕赤霞投來。
燕赤霞心中一動,桌下比手勢暗示燕紅鎮定,自己也故作未覺,隻待馬族長回話。
馬族長麵色不變,沉吟半響方道:“我馬家辦集市已有幾十載,逢年過節時出入集中山民鄉民無算,亦難免與我族中子弟有些口舌紛爭……這範圍實在太過寬泛,不知能否再多些提示?”
燕赤霞目光一閃,立即猜測到馬家之事與鄉民無關。
這倒也不出奇,馬家或有欺行霸市之事,但多少會有些收斂,不至於將事做絕——不然本地鄉民就奔著臨近的北山鎮去做交易了,沒必要非得跑到馬家集來。
他表麵上作為難狀,桌下悄悄給燕紅比了個拇指手勢。
燕紅便仗著自己年紀幼小,作無知狀道:“師兄,妖魔若假做人形潛入集中,也不定就隻會冒充山民吧?說不得會冒充馬家族人認識的熟人,又或是哪家走丟的家人呢。”
此話一出,便是馬族長也微微變色。
燕赤霞仍做不覺,沉思了會兒才道:“倒也有此可能,此地為方圓十裡人氣最為旺盛之地,若山中妖魔羨慕人間繁華,悄悄混入人群,或真有可能暗害了哪戶人家子弟,偽裝形貌潛入集來。”
“這就是了。”燕紅拍手道,“這妖魔偷偷混進馬家集,卻不料想被人識破偽裝,惱羞成怒下撕破臉大開殺戒,吃人害人,這種事也是有過先例的。”
此話一出,在場的馬族長、三位族老,以及垂首恭敬站在族老身後的、包括馬家兄弟在內的數位年輕後輩,皆麵露異色。
那是一種古怪的,混雜了驚愕,憤怒,心有餘悸,解脫放鬆等複雜情緒的微妙神態……燕紅尚且無法解讀,但燕赤霞洞若觀火。
兩人一口咬死妖魔作亂,一口咬定受害之人為妖魔所害,用意乃是將曾經被馬治芳、馬國奇、馬身毅,又或許還有更多人聯手害死的無辜冤魂,“打成”非我族類的、死有餘辜的——妖魔。
僅有如此,才能讓這群互為遮掩的本地豪強撕下溫良恭儉偽裝,暴露出皮下齷齪不堪真麵目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