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治芳長子馬國敏仗著與馬國英相熟,擠出人群來打聽所為何事,馬國英看他一眼,道:“耐心等會便是,不消一時三刻,堂堂正正進得門來的,自當光明正大的出得這個門去。”
馬國敏聽這話總覺有些刺耳,正欲拉下臉來質問,卻見垂花門內走出一大一小兩個人來,不是昨日曾上過他家門的燕氏兄弟又是誰?
馬國英丟下馬國敏,快步迎上去恭敬拱手道:“兩位仙師,人齊了。”
“辛苦了。”燕赤霞略略點頭,往前兩步將他手中那個從不離身的竹編箱子放到垂花門下台階上,打開箱子,取出一隻細香來。
有仆人立即抱著從馬家祠堂裡搬出來的老香爐上前,小心翼翼放到地上。
“我點了香,老族長便開始吧。”燕赤霞朝馬國英一點頭,將手裡那隻貌不驚人的細香擱到外院管事遞來的油燈上點燃,插進香爐。
寥寥青煙升起,隱約有股淡淡餘香飄散開來。
馬族長站到香爐後,衝一院子的馬家人大聲道:“今日召各家來,隻為一事,大家夥可還記得馬修文之妻,孟氏女?”
人群有小小喧嘩。
昨日,族中剛請來的外姓高人,本家三房的秀才公便遭了不測,這事兒表麵上沒人議論,背地裡其實已然流傳開來——馬修竹坦誠因果時在場人眾多,雖馬族長再三申明不得傳開,但這種鄉間大族,除了與自身身家性命攸關的大事,還真難以保住秘密。
馬族長也不管底下眾人如何反應,大聲道:“孟氏溫良和順,為修文良配,修文病歿,孟氏本該回鄉改嫁,卻不料被賊子所困,有數人知曉她身陷絕境,卻無一人救援於她,令她受儘苦楚,含冤而死!”
人群嘩然,無數人滿麵震驚憤慨,明裡暗裡把目光投向馬治芳那一大家子。
尤其是認定自家孩子皆是被馬治芳帶壞的馬身毅家、馬身才、馬修永家,那一道道視線恨不得將馬治芳留下的後人燙出洞來。
馬國敏麵色漲如豬肝,憤恨地咬著牙關。
“但這孟氏女,卻並非人儘可欺的弱女子!”垂花門台階上,馬族長仍神色堅定地大聲通報道,“她本是山間妖精修成人身,與修文情投意合,約定共度終生,扮做凡人女人,嫁到我馬家來……”
編出一個妖精變人,與鄉間少年私定終身的民間傳說,掩蓋掉慘絕人倫的悲劇真相,是燕赤霞給出的主意。
有姓孟女子亡故於馬氏賊子之手,這件事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徹底掩飾住、必定會流傳出去的;若傳到有心人耳中,馬家集這幾千號人便免不了一場家破人亡禍事——所謂官匪一家,有借口抄沒鄉間大族數代人積累之家業,誰會管這其中有多少無辜!
株連大案,落在地方誌上不過短短四字,背後卻是道不儘的慘絕人寰!
馬族長儘心儘力地說著編造出的妖精被逼為妖魔、吃人複仇故事時,院中刮起一道輕風。
初進五月的黔地,夜間仍有涼意,擠做一堆的人們被輕風吹過,並不很在意,隻是略略緊了緊衣襟,便專心聽族長講述那發生在他們身邊、他們卻不曾了解過全貌的“真相”。
一肚子憋屈的馬治芳之子、被老父拖累多年的馬國敏,被輕風刮過時,並未察覺到那丁點兒涼意,隻是惱怒地低著頭,嘴裡無聲唾罵著那個死了也不讓家中安寧的老狗。
卻也有一些人,並不能無視這股輕風。
馬身毅之兄,在燕氏高人登門詢問時,這個口口聲聲弟弟馬身毅平日裡老實孝順、絕不是壞人的漢子,被微微輕風吹拂,竟打了個噴嚏,麵色肉眼可見地蒼白起來。
馬身才之母,在山中偷偷辦了白事、不承認自家兒子與此事有關的剽悍婦人,隻被輕風刮了下便搖搖欲墜,下意識伸手抓住身旁人。
被這剽悍婦人抓住胳臂的馬身才之父,竟也捂著鼻子,連續打了個數個噴嚏。
人群外,被放在躺椅上、卷著薄被的馬修竹,滿麵驚駭,冷汗如雨。
馬修竹眼中所見情形,又與在場馬家人完全不同——他看見有個瘦小單薄的婦人,在人群中飄來飄去!!
他看見那腳不沾地的婦人,在馬身毅之兄麵前停頓了下,在馬身才父母身前停頓了下……
飄忽幾個來回,那婦人似乎察覺到了馬修竹視線,往他看來。
那張瘦到隻剩下一層皮的可怖麵孔上,黑洞洞的眼眶中……竟緩緩湧出血淚。
婦人抬起枯瘦如麻杆的手臂,離了人群,往馬修竹飄來。
血淚湧動,婦人張開口,似乎發出了某種無聲控訴,張牙舞爪撲向躺椅上的馬修竹。
馬修竹驚駭欲絕,想要逃走,卻動彈不得。
婦人如一股輕風般飄到近前,站在躺椅旁的馬修明發絲被輕微吹動。
馬修明狀若未聞,隻專心聽著族長講話。
婦人伸手抓向馬修竹,枯瘦手指從馬修竹頭上、胸口穿過。
馬修竹肝膽俱裂,隻能拚命地、顫巍巍地抬手抱住頭。
“嫂嫂……我錯了……嫂嫂……!”
他竭力發出求饒聲,可這聲音細如蚊呐,便連站在他身旁的親兄長馬修明都聽不見。
垂花門下台階上,距離馬修竹不到二十步遠的燕赤霞、燕紅,沉默地看著發生在他倆眼皮下的這一幕。
婦人亡魂並不是厲鬼,沒有直接傷人的本事。
血氣旺盛的良善人她便近不得身,年老體弱者也隻把她當成一道有些涼意的輕風。
隻有虧欠了她的,才會被她作祟。
“他撒謊了。”燕紅幽幽道。
燕赤霞微微點頭,又搖頭:“人可欺,人心如何能欺?莫說欺鬼,自己都騙不過。奈何世人總願僥幸,隻以為天知地知人不知便可肆無忌憚,如之奈何。”
他兩個都沒有出手相救的意思,哪怕那隻惡鬼其實很弱,燕紅隻消往手斧上貼張鎮鬼符便能讓其魂飛魄散。
天地不可欺,人心亦不可欺。既放任心中之鬼,那便須得承受這心鬼反噬代價。
馬族長見不到婦人亡魂,亦看不到那鬼物就在當場,將故事說完便退下來,以詢問目光望向燕氏二人。
燕赤霞衝他點點頭,上前從香爐中抽出殘香。
那婦人亡魂,此時已附在魂香上。
馬族長鬆了口氣,宣布此事已了,讓眾人散去。
馬國敏早就坐立難安,搶先一步奔出院門,大步離去。
被馬國敏撞到的馬家族人麵露不快,低聲埋怨有什麼爹就有什麼崽子。
麵無血色、一步一咳嗽的馬身毅之兄敷衍地點頭應和。
相攜而行的馬身才父母,才走出馬族長家大門幾步,便一個往前、一個往後栽倒,引起周圍眾人驚呼。
這三個同樣被作祟了的馬家人,此後少不得一場大病。
族長馬國英此時卻是顧不得那三人,正忙著命人將暈厥過去的馬修明抬進屋內……他的親弟弟馬修竹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消失無蹤,可把這個當兄長的嚇得不輕。
到後半夜馬修明才悠悠轉醒,回想一番前情,捶胸頓足痛哭不已。
“卻是我害了他,皆是我是個做兄長的沒有看好,讓他步步踏錯……若是早些時候便嚴厲管教,又如何會有如今這場禍事。”
馬國英一聲長歎,搖頭不語,隻讓馬修明好生休息,轉而去送燕家高人。
燕赤霞要走了,等不及天明。
“不必留了,馬族長,天明前我須得找個山中清淨地,將魂香葬下。這婦人屍身已被野獸所毀,這魂香代了她肉O身,還是儘快讓她入土為安。”對馬族長強留,燕赤霞直言道。
馬族長心中對小寡婦有愧,這便作罷。
馬家送出的豐厚程儀,燕赤霞倒是沒有拒絕。
“我下次來黔地時,再來叨擾大堂兄。”燕赤霞拱手對燕老大辭行,又掏出個信封遞給燕紅,笑著道,“小紅師妹若是幾時出山遊曆,彆忘了來找愚兄敘舊。”
“好。”燕紅有些不舍地應下,“燕師兄,你此番要去往何處?”
“去一趟兩浙。”燕赤霞道,“聽聞浙地有大妖占山為王,已成氣候,我去探探情形。”
既是有要事,燕紅也不好耽擱對方太久,收下信封道:“燕師兄一路小心。”
“保重。”燕赤霞衝燕家父女再度一拱手,轉身走入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