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這些女子來源清楚,並非掠(拐、搶)賣。”王璐麵無表情道,“大明律禁止掠賣編戶齊民為奴為婢,非掠賣則民不告官不糾。”
燕紅:“……(゜ロ゜)”
“好像是……這麼回事。”歐陽晨一言難儘地道,“我沒記錯的話,合買的、投靠的奴仆,在明朝好像很常見。”
“正是。茶館東家搜羅來的女子都有父母親屬摁過手印的身契,是‘合法’的營生。”王璐道,“榮福發誓說,那些女子說不準時運到了哪一日就要飛上枝頭,上下人等並不敢欺淩。偶有鬨出人命,也是有個彆想不開的女子自己上吊自戕,絕非他人脅迫。”
燕紅木著臉不說話。
她想起了二妮的遭遇。
二妮就是被她親爹賣掉的。
燕紅到此刻,才後知後覺地想到個讓她背後發寒的可能性——如果買走二妮的關家馬隊沒攪合到淫祀裡去,隻是“普普通通”地把二妮買走,送去與人為奴為婢……那她沒準兒隻能準備銀錢贖身,沒理由幫二妮報仇出氣。
燕紅本能地反對這種能把一個大活人買來賣去的“合法”規矩,她不能接受這種事。
王璐歎了口氣:“昨天,我們被投放到茶樓的時段裡,茶樓後院有個女子剛剛上吊自儘。”
歐陽晨&燕紅:“?!”
“茶樓掌櫃的發現那女子屍身已涼,就命人將這女子屍身丟去了北郊亂葬崗。”王璐神色複雜地道,“沒錯,就是寺廟北麵那個亂葬崗。”
“咦……?”歐陽晨聽出王璐有未儘之意。
接下來,王璐便沉重地道:“那個亂葬崗,常被本地人用來埋葬丟棄早夭兒童,未出嫁的女子,和……自戕自儘者。”
“冤魂怨鬼,其實是要分開來看的。因意外或病故、又或是其它原因枉死的亡魂,冤魂不散,形成惡鬼,厲鬼,乃至更凶的煞鬼,本質上說,屬於前一類:冤魂。”
“後一者,才是自斷生路、自儘自戕而成的怨鬼。”
“這兩者有不同處?”歐陽晨緊張地道。
“如果數量不多,其實怨鬼與冤魂並列倒也不算出錯。”王璐沉聲道,“鬼物說白了就是一種純靈體,一種能量體,都是可以被消滅的。”
“但如果數量多了,怨鬼就比冤魂更容易引發質變,且更難以消除。”
“大多數枉死鬼有‘冤有頭、債有主’的執念,化解了執念,冤氣也就化解了。而自儘求死的怨鬼卻不同……它們的執念很可能並不僅僅是針對某一人或某一事。”
頓了下,王璐神色複雜地道:“怨,同業,業氣,同業力。歐陽,你知道佛家對業力是怎麼解釋的吧?”
歐陽晨呆呆地道:“驅使,創造和毀滅一切有情生命及其世界之原動力……”
“不錯。絕望至自絕生路的怨鬼,怨恨的是整個世界。”王璐抬起雙手,比劃出個圓形,往下一扣,“怨鬼多而質變,則成業力。而業力,足以影響一方天地!”
“金華府的業力集中於一處,隻是導致北郊一地妖孽叢生,致使本該鎮壓一地的夜叉墮落,已經算是幸運了!”
歐陽晨和燕紅兩個,呆若木雞。
“怎麼會呢?金華府這麼富庶,我看街上人人都有副好氣色,比我老家黔州道日子好過多了,怎麼會有那麼多人想不開要自儘,怎麼會跑出那麼多怨鬼來?”燕紅顫聲道。
“正是因為這個時空的兩浙要遠比黔州道富庶。”王璐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歎氣了,更加複雜地道,“社會變革、經濟變革導致傳統社會認知體係解體,都會導致地區性的自殺率提升。”
“朱元璋定都南京,開拓漕運,使兩浙的糧食能運到外地,商業日漸繁盛,又有大量兩浙人入朝為官,這是兩浙江富庶的根本原因。”
王璐看向燕紅,認真地為這個古代少女解釋道:“富庶可以掩蓋大量的問題,但這些問題其實並沒有得到解決,隻是被環境鎮壓下來,仍然會在繁榮表皮之下發酵,病變,比如貧富差距,比如種種不公。”
“又因為傳統社會認知體係的瓦解,或者說,兩浙人因為地方上的富裕而更能接觸到更多新鮮事物、受到更多衝擊,個體的承受力更會因為新舊認知的不可調和性而更加脆弱。”
“比如說,黔州道的農婦,一輩子都在吃苦受罪。但她們周圍的所有婦人都是這麼過來的,那麼她們就會接受環境施加給她們的認知,她們會強迫自己接受‘為人婦者本來就得吃一輩子的苦’這種痛苦現實。”
“而兩浙的鄉村農婦看到的卻不是這樣……她們被困在特定環境內吃苦受罪,可她們又能因為兩浙的商業繁榮、手工業繁盛、信息流通加大,從而知道更加殘酷的真相——也有人是可以不用吃苦受罪一輩子的,也有一些城市裡的婦人和鄉下的農婦,能靠從事手工業賺到銀錢,比她們更有尊嚴地生活。你說,這些兩浙的農婦,會怎麼想?”
燕紅遊魂一般地“啊”了一聲,跌坐回凳子上。
她聽懂王璐的意思了。
如果她還是以前那個被家人忽視、每日麻木地等著娘親給她找門好親事的無知農女,而這個時候的她,知道村裡有誰獲得了芯片係統這樣的天降機緣,不用數著日子等著被嫁去不認識的人家,不用渾渾噩噩地渡過每一天,而這樣的好事又絕無可能落到她頭上……她可能也會忽然感覺活不下去。
“居然會這樣……”燕紅茫然地喃喃自語,“一個地方富庶了,居然還會讓那麼多人活不下去,這、這——”
另兩人沒有發現燕紅的異樣,王璐自顧自地搖頭繼續道:“究其原因,還是兩浙一地的富庶繁榮,慧及的群體不大。能入朝為官的自然是雞犬升天,但其他人沾不了光。農業發達養肥的是地主,手工業是商人賺走了大頭,小手工業者其實也隻是糊口罷了。”
“這個時代的官僚豪商,辦個學堂、給窮人施舍點粥米、給自己老家修條路方便通行就已經是天下傳頌的大善人,就算是在民間養望了。”歐陽晨大約也是聽王璐的分析聽得很不高興,難得地露出了骨子裡的刺,冷笑著道,“指望這種封建士大夫為民服務,那不就離譜!我昨天搭訕的那幾波書生,能有一個當官了不貪算我眼瞎。”
燕紅聽兩位同伴這番抱怨,心裡的慌亂忽然就減輕了很多。
外位麵的試煉者們,似乎已經知道怎麼讓一個地方富庶,又不會讓那麼多人過不下去,這讓燕紅找到了主心骨。
她認真地把兩人的抱怨記下來,準備等自己想明白了再跟他們請教——她自己還一知半解,貿然開口就算彆人指點了她也聽不懂,白白浪費人家心意。
王璐倒是全然不知她這些分析給古代人同伴帶來多大震撼,把情況跟兩人交代清楚了,便道:“業力既成,唯一辦法隻有儘可能亡羊補牢。我的想法是,我們幾個終究沒有本地身份,不如結束自行調查,與燕赤霞合作,聯合本地官府淡化業力,如何?”
“嗯?官府幫得上忙?”歐陽晨意外地道。
“在業力方麵,還真隻能想辦法讓官府出力。”王璐一揚眉,“都花了這麼多功夫調查到現在,你不會還甘心去找到墮落夜叉殺掉就算數吧?”
歐陽晨:“呃……”
王璐攤手道:“燕赤霞在那間寺廟留宿,應該是一早就發現北郊業力問題。他不找官府可能是有他的顧慮,又或是他認為官府不會願意合作……但我們沒這個顧慮,不是嗎?任務做完了我們就會滾蛋,燕紅也會回黔州道,為什麼不呢?”
歐陽晨沒說話,扭頭看燕紅。
這種會得罪本地官府的事兒,歐陽晨還是要聽原住民隊友的意見的。
已經強迫官府(顧縣丞)跟自己合作過的燕紅在這方麵壓根沒有太多顧慮,道:“那我們應該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