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未時將過(下午三點),藥鋪夥計牽著輛驢車停在側門前。
用竹片搭了個簡陋車棚的驢車上下來了位雞皮鶴發、杵著根龍頭拐杖的老婦,不用夥計上來攙扶便大步踏進藥鋪側門內,中氣十足地朝小樓方向喊:“老仇、仇山羊!”
仇永安從樓內出來,笑著走下台階相迎,道:“鷹婆子,有外人在呢,給小老兒留些顏麵。”
“莫說閒的,是哪個貴客能說服你這老頑固,竟主動出頭來召集我等了?”老婦也快步走向小樓,卻沒搭理仇永安,隻好奇地往他身後張望。
燕赤霞、燕紅、關歌行三個正好從房內出來,齊齊朝老婦人拱手見禮。
老婦望見燕赤霞便是一驚,態度頓時端正了不少,客氣地躬身還禮:“原來是位玄門道友,老婦人失禮了。”
這位鷹婆婆一身樸素布衣,雪白鬢發隻用一根木簪草草盤在腦後,看著隻像是個尋常的農家老婦,一身血氣卻十分旺盛,站在丈許外,都能感覺到一股強大生機撲麵而來。
“老身曾拜在佛子(佛家弟子)座下修行,早年恩師在時,曾攜老身往臨安靈隱寺聽高僧講佛,深感佛門廣大。恩師去後,老身於恩師墓旁結廬修行,至今有二百年了。”
眾人於小樓中坐下,鷹婆婆便雙手合十,向眾人作了自我介紹。
端正坐在燕赤霞身側的關歌行嘴角微抽……動不動就是活了幾百年的人物冒出來,有點兒挑戰她這個正常人的接受力。
“鷹婆子,怎麼隻有你來了,果老怪呢?”仇永安奇怪地道。
鷹婆婆瞪了他一眼,道:“你這老山羊,回回喊奪回道場你都諸多借口推脫,這次忽然出來挑頭,老身自然要先來看看情況。”
仇永安氣道:“我們也是多年的交情,還怕我坑了你們不成?”
“這可說不準。”鷹婆婆哼了一聲,又轉向燕赤霞,恭敬地道,“今有玄門修士牽頭,成事把握自要強於我等瞎折騰,且容老身代眾多老友並馬陵山萬千生靈,謝燕道長、謝兩位小義士兩勒插刀。”
“不敢,不過是道之所在罷了。”燕赤霞連忙抱拳還禮,燕紅、關歌行兩人也趕緊躬身。
當下眾人再不耽擱時間,立即動身前往鷹婆婆結廬守墓處——為防備仇山羊為猛虎妖王利用、坑害他們這些妖修,鷹婆婆來見眾人前將,特意與她交好的果修士以及她的徒子徒孫(通了靈性但未曾化形的禽類)皆藏在了自家老巢裡。
眾人自懷源縣東門離開時,另一輛馬車也正從懷源縣西門駛出。
駕車的,是張員外府上碩果僅存的活口……年僅十四歲的喂馬小童。
這小童被董慧拎去“參觀”了一遍後院庫房,嚇得小臉發白、滿頭冷汗不止,到此時也未恢複過來;要不是守門的兵丁皆認得這是縣上張員外家的車駕,隻怕連出縣城都尚要有一番折騰。
馬車出了懷源縣、駛到通往徐州城的官道上,走出好一段路,董慧才從車裡鑽出來坐到前座上。
小童不敢看她,一雙眼睛直直盯著前方,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董慧卻沒什麼厲鬼自覺,好奇地東張西望了會兒,便沒事人一樣地跟小童搭話:“你叫什麼名字,多大了?”
“回、回娘子話,我叫、我叫栓兒,剛、剛滿十四。”小童栓兒結結巴巴地道。
董慧看了眼他頭上那對毛毛躁躁的羊角辮,道:“你跟張員外是什麼關係,怎麼到他家做事的?”
“早些年……家裡的糧食不夠吃,爹娘就把我和妹妹一並帶去賣給了張老爺家。妹妹當時年紀小,隻賣得二兩銀,後來聽說是被轉賣到徐州城裡一戶人家做了燒火丫頭。我年紀大些,賣得三兩二錢,張老爺見我勤快老實,帶我來懷源縣做個外院小廝。”栓兒老老實實地道。
董慧:“……”
董慧的視線下意識瞟向這小童握著馬韁的雙手。
這雙手與燕紅的手差不多,不說完全看不出是半大孩子的手……骨節粗粗的,手指頭上和拳窩裡殘留著凍瘡痊愈後的痕跡,指腹上的老繭厚得肉眼可見,細密的小傷口更是數都數不清。
她本來在吊死那個看門的門子後也是準備把這小童掛到庫房裡去的,看到這雙手,才留了他一命。
現在想想……還好自己熟悉勞動人民的手,不然搞不好就枉做了殺孽。
“你知道張員外乾的是什麼營生吧。”董慧道。
栓兒打了個哆嗦,磕磕巴巴地道:“知、知道的。”
“做著張員外的小廝,你有沒有什麼……夢想,理想,追求,又或是最想做到的事之類的?”董慧偏頭望向這小童,饒有興致地道。
栓兒沒敢看她,仍舊直直地盯著官道前方。
過了好會兒,見女鬼仍舊在等他回話,栓兒才艱難地道:“我……我想好好做事,學本事,大了能當個馬夫……”頓了下,這小童又帶著泣音,含淚道,“馬夫有一兩二錢的月錢,攢到錢,就能把我妹子買回來了……張老爺曉得她賣去了哪家。”
董慧盯著他看了會兒,收回目光望向前方。
張員外的舌頭都快垂到胸口上了,自然是說不了話;栓兒的妹子到底被賣去了哪家,也是隻有天知道了。
一路無話,到臨近黃昏時,官道前頭隱隱能看到座大城。
董慧又從馬車出來,問道:“那是徐州城了吧?”
栓兒應答了一聲,董慧便伸手進袖子裡,隨意掏了個不知道是誰的錢袋子出來,將裡麵的銀兩倒出,塞給對方。
小童哆哆嗦嗦地捧著散碎銀子,又不敢收下,又不敢拒絕。
“一會兒你直接進城,把車駕到張員外府上,自己下車報信,就說懷源縣的彆院有仇家尋仇,把一家人全吊死在了庫房裡,你被打發出去跑腿才幸免於難。”董慧隨意地道,“報完信,你就彆管了,府裡一亂起來,你就一麵嚷嚷‘鬼殺人了’一麵趁亂跑出去。”
栓兒驚得都顧不上害怕她了,扭頭回來看她。
“跑到街上了,你要記得這麼喊‘張家害死的人來報仇了,張員外害死的女鬼來複仇了’,要喊得讓路人都能聽得見,曉得了吧?”董慧道。
栓兒既不敢點頭,更不敢搖頭,冷汗刷刷的順著腦門往下淌,整個人都顫抖起來。
董慧溫柔地一笑,安撫道:“不要怕,看熱鬨的人越多你越安全,不管誰來問你,你都說你看見了個嚇死人的女鬼,追著張家人殺,把我描述得越駭人越好。”
栓兒咕嚕嚕咽了口唾沫。
“然後嘛……你想去哪就去哪,想乾什麼就乾什麼吧。去找你妹妹也行,回家也可以,反正你是本地人,總不會連路都不認識。”董慧交代完,放下簾子又回了車內。
栓兒坐在前座上,魂不守舍盯著漸漸靠近的徐州城發了會兒呆,默默將銀子收進衣服內。
隔了會兒,他又覺得隻是擱在衣服裡不安全,將銀子一粒粒的摸出來,分開塞進腰帶夾層、鞋襪、以及裡衣上自己縫的暗袋裡。
趕在天黑城門落鎖前,馬車駛進了徐州城。
到了西城張家,栓兒把馬車停在大門口,便急匆匆跳下車座、一麵喊著“不好了”、一麵衝進門去。
張員外的老母親、正房太太、兩房妾室並一眾子女聽聞老爺命喪懷源縣彆院,立時哭聲震天。
張家長子悲憤之下將喪父之痛遷怒到這個小廝身上,跳著腳叫管事拖他去關在柴房,等查明了因果再說其它。
栓兒被拖下去時並沒怎麼掙紮,老爺都死了,他這個外院小廝肯定是得不著什麼好果子吃的。
管事的把他丟進柴房要走,栓兒忍不住跪下來抱住管事大腿,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哀求道:“李管事,當、當初和我一同賣進來的、我那妹子,大少爺會、會記得我那妹子去了哪戶人家嗎?”
李管事把他手拍開,嫌棄地道:“說的什麼傻話,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管事嘀咕著“看你那熊樣,你那妹子估計也不是什麼值錢貨色,誰要記住了才怪了”,關上柴房門。
栓兒跪在原地,聽著漸漸走遠的腳步聲,心裡麵懸著的那塊大石頭緩緩沉了底,把他一顆心壓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
是啊……妹子當初二兩銀子就賣到了張家,學了半個月給人做事的規矩,作價三兩就賣出去了——三兩銀子的生意,確實是不值得人記住的。
栓兒慢慢地站起身,挪動著腳步走到窗邊,抱著膝蓋坐下來,靜靜聽著窗外動靜。
他自己……也是三兩二錢銀子進的張府,這些年過去學了些養馬趕車的本事,身價銀也漲不到多高去。
他這樣的人原就是不值錢的,命原就是賤的。
連那鬼娘子,也都不要他這種下賤人的命。
反倒是……給了他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