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
世人多認熟而不信生,尤其是招女子去外地這種事,若由陌生人來宣揚,便是再能舌燦蓮花,也必然被當成掠賣人口的人牙子。
芝娘子相比年少時容顏改變了不少,又離家太久,不甚熟悉的街坊鄰居許多都不記得她了,但年少時的閨中密友,和在家時來往較多的親朋,自然還能記得她這一號人。
當芝娘子領著貓妖所化小童找到一家布莊時,在店門前台階下站了會兒,正忙著打理布匹的老板娘便一臉不敢置信地走了出來:“你……你莫不是,芝娘?”
“誒,是我。”芝娘子望著眼前體型發福走樣、隻眉眼間還能看出少時痕跡的胖壯女子,眼睛忍不住紅了,“冬兒妹子,有許多年不見了。”
“哎耶!芝娘啊!”趙東兒顫巍巍跑下台階來,拉著芝娘子的手又哭又笑。
趙家布莊這一代未得男丁,當年芝娘子被一抬小轎抬去梁家做良妾時,趙東兒也在同年經由父母安排招了個上門夫婿。
時隔十多年,這對當初的閨中密友物是人非,芝娘子因多年磋磨早早現了老態,招婿的趙東兒也在生下一雙兒女後發了福,從窈窕女郎變成了滿麵橫肉的黃臉婆。
這對當年的小姐妹狠狠地敘了一番舊,知曉芝娘子如今是那名聲頗大的燕門女學醫女,趙東兒亦為她歡喜不已。
芝娘子提到女學擴招,趙東兒立即將自家十歲大的小丫頭喊了出來。
“我家布莊這一代總算有了男丁,我這閨女不用如我一般一輩子死在這店裡了。芝娘你儘快將她帶去,學得成就學,學不成,打發她回來就是。”
芝娘子笑著與趙東兒約定了出發的日子,辭彆了這少時的閨中密友,又領著貓妖所化小童去找拜訪其他親朋。
路過自家時,芝娘子猶豫了會兒,沒去敲那扇年少時極其熟悉的大門。
在女學裡跟著慧娘子上了這般多課,芝娘子已慢慢曉得,如何相比起見了她就歡歡喜喜噓寒問暖的親朋故舊,她自家的親人更容不得她——皆因家人在她身上占了太多好處,欠了她太多債。
趕她走的大弟弟也好,當日她歸家時躲著沒來見她的小弟也好,都不想見她這個“債主”,都隻想讓她遠遠的走了,眼不見為淨。
升米恩鬥米仇這句老話,親人間亦是合用的。
她心頭百感交集,腳下略略加快了些,走出這條熟悉得讓她心裡隱痛的老街,才感覺好受了些。
如是上門拜訪了一圈舊日親朋,到返回車馬店休息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進了車馬店大門,芝娘子便遠遠看見有輛馬車在戲班住的前院裡停下,一個少年正攙著另一個少年從車中下來。
被攙著的那少年看去約莫有十三、四歲年紀,披著件頗為華麗、卻不大合身的錦緞袍子,身段高挑纖瘦,相貌亦周正,隻在燈籠下驚鴻一瞥便讓人過目難忘。
隻是……他臉色過於蒼白了些,人也虛弱無力,要攙扶著才能小步挪動。
芝娘子遠遠看著那少年被戲班班主接進通鋪內,又收回視線,快步走進後院。
貓妖見她反應古怪,好奇地道:“你認識那個穿彩衣的小子嗎?”
“不認得。”芝娘子掏出鑰匙,打開客房的門。
“既不認得,怎麼你看到那個穿彩衣的小子臉就板起來了?”貓妖從芝娘子腋下鑽進房內,從人身化為原型,舒服地伸了個懶腰。
芝娘子掏火折子的動作一頓,隨口道:“倒不是為著那個戲子,隻是……想到了些事。”
點了油燈,關了門窗,芝娘子坐到床上,凝重地盯著暗處發呆。
已經跳到桌上去趴著的貓妖微微側頭,不太懂這個人族娘子在打什麼啞謎。
芝娘子並沒有解釋太多,她心裡有種強烈的熱切想法,很想快快的回到女學,好好與小紅山長說說話。
想了會兒,她心底暗自嘲笑自己竟是越活越回去了,幾天都等不得,索性放空大腦,脫了外衫洗腳睡覺。
兩日後,芝娘子用小紅山長給她的路費錢租了輛篷車,帶著親朋故舊托付給她的六個女童啟程返回。
馬車出了修文縣城門,沿著官道往北山鎮方向走了小半個早上,一路坐在車窗邊盯著外麵的芝娘子便見後麵有兩輛架雙馬的大馬車追了上來。
芝娘子歎了口氣,扭臉朝貓妖道:“大兄,要勞煩你了。”
“小事罷了。”保持著小童外貌的貓妖一抬下巴,探身出篷子,伸手去拍前麵車夫,“前麵靠邊停下。”
車夫竟然也沒問緣由,爽快應聲。
篷車一停下來,貓妖便跳下車,一把將裝做沒事人一樣的車夫從車駕上揪下來砸到地上,把這人摔了個七葷八素、鼻子開花。
篷車裡擠成一團打瞌睡的女童們被慘叫聲驚醒,一個個茫然四顧;芝娘子衝她們安撫地笑了笑,拿糖出來給她們吃。
兩輛架雙馬的大馬車從後麵追上來,並未看見被篷車擋著的同夥已被拿下,一左一右包夾著篷車停下,車裡衝出四、五條凶神惡煞大漢,獰笑著撲向裝了一車女人小孩的篷車……
半刻鐘後,兩輛砸成破爛的馬車被掀進了路邊山溝裡,追來綁人的大漢個個遍體鱗傷,被剝了衣裳、赤條條綁在路邊。
四匹駑馬中兩匹套上了篷車,一匹並芝娘子騎來的騾子拴在篷車後頭,最後一匹由一隻威武神氣的橘白大貓騎著,與篷車並行。
駕著篷車的那鼻青臉腫的車夫不時心驚膽戰偷看一眼馬背上的大貓,在寒風料峭的三月天裡汗出如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