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飛鏡去意已決。
她剛在六校聯考中考了第一, 還不是湊巧擦邊蹭上的, 是穩紮穩打的三科第一,因此盛華校長看她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個發光的金娃娃。
他也不在乎雲飛鏡年輕氣盛,態度不好看,說話不好聽,慢慢地敲著邊鼓。
——怎麼好好的就要轉學啊?
——為什麼會想轉學去一中啊?
——你什麼時候和一中商量好的啊?
雲飛鏡和盛華校長打了幾個回合的太極, 感覺實在是沒意思極了。
學生已經考出成績,學校一定也不舍得放人, 她能猜到對方想要留下自己,但這樣實在很沒意思。
那邊盛華校長給她添了茶水,還在和藹可親地慢慢問:“學校飯菜哪兒不合胃口……”
雲飛鏡突然歎了口氣。
她把一直置於膝上的雙手擺到桌上,然後緩緩地把自己的外套袖口提到手肘之上。
修長白皙的小臂上,還未完全褪去的傷痕依舊盤踞在皮膚上。
“我想轉學。”雲飛鏡堅決地說。
雲飛鏡原本不想擺出這幅樣子, 仿佛自己是在挾傷祈求什麼似的——然而時至如今, 她已經不指望什麼公道了, 她隻是想走而已。
盛華校長微微一愣。
他其實心裡也抱著一點不要臉的心思:比如說, 這個年紀的孩子一般自尊心都比較高,有時候寧可默默受欺負,也不願意找老師同學求助。
他看雲飛鏡被打的事情已經在外校傳遍了,可自己這個當校長的還不知道, 就猜測她應該也是這樣的人。
在他的計劃裡, 本來打算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他多年的教育經驗雖然不能讓盛華在六校聯考中獲得好成績,可把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年人用言語打動到涕淚漣漣也沒問題。
到那時候, 無論是雲飛鏡自己哭出自己的委屈,還是他默不作聲地把這件事解決了,都能把這個孩子留住。
他沒想到雲飛鏡居然這麼乾脆,隻是幾句話談不攏,就直接亮了底牌。
盛華校長愣了愣,看著雲飛鏡的手臂,擺出一副自己從未知情的樣子:“手是怎麼回事?有人欺負你了?”
雲飛鏡默然無聲地凝視了校長片刻。
三秒之後,她回手從自己新換的灰帆布書包裡,掏出整整一遝本子拍在校長室寬大的辦公桌上。
那是一遝封皮上印著盛華主教學樓圖像的病曆。
是來自盛華校醫院的病例。
“校長,”雲飛鏡把事情擺開了說,“這一個多月來,我腦震蕩一次,手腕脫臼上石膏一次,扭傷挫傷六次,打繃帶五次,因為外傷去醫院擦藥水共計三十二次。”
“那些沒有造成外傷的傷害,我空口無憑,就不計入其內了。然而在追逐奔逃中,或者在我滿身狼狽的時候,我遇上老師也不止九次十次了。”
“至於剩下的流言蜚語、當麵辱罵、背後抹黑、毀壞我的東西,以及誣陷我偷彆人東西……我遇上這種事的次數真是數也數不清了。”
“看起來您好像真是被架空,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雲飛鏡挑了一下眉頭,“當初有人指責我盜竊一塊名表,不分青紅皂白,是梅主任親自帶我去衛生間搜的身——您不會連這也不知道吧?”
盛華校長的喉結微微地抖動了一下。
這事他聽說過,隻是不知道當事人居然是雲飛鏡。
他當時聽到的說法是,那個學生偷了大校董兒子周海樓的東西。他聽說後還感覺現在的小孩越來越不像話了。
“坦白的說吧,我覺得貴校始終沒有插手管理這件事,是貴校師德有恙;您如果一直不知道這件事,那就是貴校的中層管理尾大不掉,已經要翻車了。”
雲飛鏡站起身來,她單薄纖弱的身軀竟仿佛挾裹著風雷齊發般的氣勢。
“一個月,”她沉聲道,“我蒙受不白之冤一個月。我在這種環境下生活了一個月。當我拿我身上的事去找老師,去告教務處的時候,他們用和您一模一樣的態度和我打太極——整整一個月。”
“我說句難聽的話,但凡我雲飛鏡是個有父有母的孩子,這事都不可能了結得這麼輕鬆。世上的爸媽倘若知道孩子受這種欺負,哪怕去市政府門口前滾釘板、下油鍋都要把這事鬨出個結果。”
“我竟然隻要轉學而已。”雲飛鏡不無諷刺地對校長一笑,唇角勾起,眼裡神色卻冰冷,“我要是您,現在就敲鑼打鼓地送我走。”
“……”
短短一席話間,盛華校長的額頭竟然已經微微見汗。
“坐下,孩子,你先坐下……”
他發現他錯估了雲飛鏡,她和自己設想的一點都不一樣。
說來也是他得知校園暴力這件事太倉促了,前麵剛從電話裡得知,後腳雲飛鏡就已經找上門來。如果雲飛鏡不是家世這麼貧困的孤女,他幾乎要以為這兩夥人是商量好的。
校長本來以為,雲飛鏡既然學習這麼好,那就應該不會被欺負到哪兒去——結果他發現他錯了。
他又以為,雲飛鏡倘若默不作聲地忍下這麼多欺負,那性格也應該偏於溫柔懦弱才是——可他又錯了。
定了定神,校長緩緩地歎了口氣:“你看你這個小同學,脾氣怎麼就這麼急啊。來,坐下,心裡有什麼委屈,有什麼想法,都是能慢慢談的……”
雲飛鏡雖然聰穎,雖然能乾,可她到底還是太年輕。
世事是本學問經。她並沒琢磨透,校長並不是舒哲、陸縱或者嚴錚青一樣,她用話術就能對付的那種人。
有一類事情,屢屢見諸於媒體,平均每隔一兩個月就要爆出來一起。
這種事一直讓人很不解,那就是為什麼學校會這麼一手遮天,明明是學校犯錯在先,可他們卻這麼蠻橫。
近些年來,不乏高校出現教授性騷.擾、學生偷拍裸.照、甚至老師逼死學生的事件;也不乏學校因為軍訓,或者食堂質量問題,讓學生意外身亡的事件。
這些事件通常會引起群情激奮,甚至得到大眾媒體的曝光。然而曝光到了最後,竟然也什麼用也沒有。
學校照樣開,老師照常教課,行為不端的教授也依舊在學院裡好好地呆著。
輕飄飄一紙公文,象征性罰酒三杯,甚至那個打發大眾的“公告”上,連個公章都不蓋,這事就這麼一床大被掩過去了。
畢竟,群眾的憤怒是有時限性的,學校再夾著尾巴做人幾天,也很少有人還能記起半年前,某某學校是不是搞出過什麼爛賬。
學校是個已經形成了規模的小社會,裡麵的人心或許比外頭單純,可論起積風弊氣來,未必會比外頭差。
和公司、和社會一樣,學校的高層也會被中層架空。
和公司、和社會一樣,學校的高層提出某個要求,中層就會加倍加碼地提高管理力度,折騰的都是最底層的學生。
也和社會、和公司一樣,麵對錯誤,特彆是已經鬨大的錯誤,學校會咬著牙不認。
不認,這事很快就過去,就被遺忘。認了,就等著日後被拉出來反複鞭屍吧。
不認,把惹事的學生扣在手裡,用前程施壓,十個有九個都會服軟低頭;認了把人放出去?天高任鳥飛,誰知道他在外麵乾什麼,說什麼?
假如人不在手裡扣著,那要用什麼去堵被害者的口?
雲飛鏡態度要是稍微軟一點,或者經受的校園暴力少一點,沒準盛華校長真就讓她轉學走了。
但現在不行了,這件事兒雖然外校都聽到風聲,可樹的影兒人的名,盛華不認就是沒有。
隻要雲飛鏡還在盛華念書,那就說明盛華不存在校園暴力!
雲飛鏡坐了下來,她硬邦邦地說:“我想轉學,除此之外,我沒什麼好說了。”
校長和她慢悠悠地分析條件:“你看,當初盛華招你來,是想咱們都好。說定了一年給你獎學金……”
教導主任在一旁適時補充:“十萬。”
“對,給你獎學金十萬。現在一年還沒到,你走了不是白耽誤一年嗎。我看啊,你至少先把這一個學期念完。”
雲飛鏡短促地笑了一下:“錢我不要了。”
她是缺錢,當初也的確是為了錢來的盛華。可盛華彆想用錢要挾她。
為了脫身,她甚至都沒跟學校提這次聯考的獎金。
“那你一個人來辦這個轉學,跑這個手續,不是耽誤時間學習嗎?你這樣的好孩子,耽誤一分鐘,也是耽誤生命,耽誤分數,耽誤前程啊。”
“我不怕。”雲飛鏡顯然心意已決,語氣堅定無比,說話全用短句,“我耽誤的起。”
“唉。”校長歎了口氣。
他喝了口茶水,暗示到近乎明示地說:“雲同學,你想轉學,總要有過得去的理由,手續上也要學校配合——現在教育部對學籍抓的多嚴啊。”
“……”雲飛鏡整整反應了十秒鐘,才意識到校長說了一句多麼無恥的話。
“你不放我走?”雲飛鏡悚然問道,“你們不放人?”
校長很為難地衝她笑:“雲同學,你得體諒。國家紅頭文件已經說了,近期重點打擊借讀,更改學籍,移花換木這類情況。要做到學校資源、生源不搞特殊化……”
雲飛鏡不想聽他那一口官腔。
校長穩穩地坐在他寬大舒適的辦公椅上,眼裡甚至還含著幾分惺惺作態的憐憫。他背後窗子透進來的光芒明亮,反而襯得他臉龐沉陷與黑暗之間。
盛華校長和王啟航一樣,身材都比較肥胖。然而王老師笑起來像尊白淨的彌勒佛,而盛華校長在雲飛鏡眼裡,像是青麵獠牙的一隻小鬼。
小鬼長大了嘴,仿佛推心置腹地和雲飛鏡分析:“盛華重金挖你過來,就是想有成績。這幾年你好好讀書,不管考什麼樣,獎學金照樣給你。”
“留在盛華吧,不然這麼多的手續,你看也沒人幫你跑啊。”
“……”
雲飛鏡沒爹沒媽,要真和學校擰起來,確實沒人能幫她。
她成績好,要是能辦下來轉學手續,哪個學校肯定都願意把她當場接收,然後安排進重點班。
可要是盛華執意留下她,未必有哪個學校願意為她出頭。
說到底,她隻是一次聯考考好了而已。
各個學校都願意給她遞橄欖枝,但她還並沒優秀到要被人搶破頭的地步。
雲飛鏡緩緩站起來,她的喉嚨裡像是灌了鉛,每個字幾乎都是從牙縫裡擠出來。
“我知道了。”
我記住了。
“我會好好學習。”
我不會那麼傻,因為你們的無恥做派耽誤我自己的前程。
“盛華是我的母校。”
所以這件事,我絕不會就這麼算了。
“校長再見。”
校長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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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飛鏡快步走在走廊裡。她胸膛中燒著一把熊熊的火,一半冰冷,一半熾熱,幾乎要把她單薄的身軀徹底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