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餘一手遞茶,一手給李文謙拍背順氣。
她並不覺得李文謙的反應有什麼異常——身為公主,她把陌生人錯認成皇帝老爹,李文謙不吃驚才奇怪。
等李文謙不咳了,李餘才解釋道:“我之前生過一場病,什麼都忘了,隻隱約記著點小時候的事情,所以才會把你認錯。”
李餘淡定撒謊,實際上是眼前這個男人,隻有樣貌和老花眼像她爸,彆的什麼都不像。
李餘家境尋常,她爸也隻是個尋常人,再怎麼大男子主義也不會像眼前這位,通身氣派,一看就是誰家說一不二的大老爺,獨斷專行慣了,言行舉止乃至看人的眼神裡都透著股李餘並不怎麼喜歡的高高在上,和李餘的爸爸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
所以李餘一靠近他,就確認了他不是自己親爹。
李餘的解釋全是假話,但在在場眾人聽來,卻很合乎情理。
得了瘋病後誰都不記得的安慶公主隻記得幼時記憶裡的父皇——那會兒的皇帝肯定比現在年輕,和現在長相相似又多少有些不同,李餘會以為自己認錯了人那簡直再合理不過。
皇帝因為李餘隻記得自己而滿足了當父親的虛榮心,麵上帶出笑來。
李餘不由得奇怪:他這麼高興做什麼?
感到怪異的李餘移開視線,就這麼好巧不巧,瞅見“木老爺”的一個家仆站在另一邊煮茶的小桌前,先用銀針將茶館送來的茶點都紮了一遍,後又隨機拿起一塊放進嘴裡……
李餘收回視線,假裝什麼都沒看見,心裡卻有了一個不得了的猜測——
講道理,尋常富商在外頭吃東西會專門帶個人試毒
李餘不蠢,原先隻是沒往那方麵想,如今得了啟發,她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細細回想起因自己情緒波動太大而被忽視掉的其他細節。
比如“木老爺”身邊那位管事說話腔調陰柔,和李文謙身邊的小太監海溪特彆像,又比如李文謙突然就說走累了要歇歇,還帶著她同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一塊上了二樓雅間,再比如……
李餘看了眼門口。
皇帝給她的神武軍站在外頭沒進來,可之前無論去哪——除開她方才突然跑掉那次——神武軍都是寸步不離地跟著她和李文謙,從未走遠過,如今怎麼就鬆懈下來,候在了門外?
李餘心裡有了結論,再聽皇帝說:“你同你父親倒是感情深厚。”
便忍不住懟了句:“還行吧,我和我娘感情更好。”
海公公心眼多,原還猜測李餘是不是故意裝出來討皇帝開心,聞言立刻打消了這個想法,甚至為這傻姑娘找補了一句:“安姑娘是女兒家,女兒家自然是跟當娘的更親近了。”
李餘一想到皇帝裝不認識自己,把自己當傻子來戲弄,心中的惱火一時半會兒消不下去,乾脆拉著所有人同歸於儘:“那不一定,沒有誰跟誰好是理所當然的,還是要看誰更上心,我娘對我就是比我爹對我更上心。”
海公公找補不回來了,隻能閉嘴。
皇帝還沒心胸狹隘到跟自己女兒的生母斤斤計較,可他也不是對所有孩子都不上心,便道:“我有個兒子,我對他比對彆的兒女要更好些,他若還在,定會覺得我是這世上對他最好的人。”
他若還在……這個“他”,是指已經去世的太子嗎?
李餘也不是沒心的人,更何況皇帝和她爸長得一模一樣……李餘心底的火頓時就消了大半:“……節哀。”
皇帝:“都過去了,如今……”
皇帝看了眼李文謙,見那孩子因為自己提起太子而紅了眼眶,輕笑道:“我還有個孫子呢,我對他,定會比任何人對他都要好。”
李文謙愣住,他隱約能明白皇帝的話是什麼意思,也曾在心裡期待過這一刻的到來,可當皇帝真的不再因為他長得像父親而忽視他,許諾以後會對他好,他又發現,自己似乎並沒有多麼高興。
李餘也聽明白了,她回想起書裡的劇情,不能否認皇帝後期對李文謙是真的好,但開頭對李文謙不聞不問的糟心態度也是真的,心底剩下那一小撮妖火跳躍閃爍,催著李餘去戳皇帝的心窩子——
“那你孫子可比我侄子幸運多了。”
話落,屋內的氣氛溫度瞬間跌至零點,即便是說這話的李餘都受氣氛影響,起了一手臂雞皮疙瘩。
一時間,沒人再開口說話,李餘戰略性喝茶,假裝自然。李文謙傻傻地看著李餘,心底慢慢地,慢慢地湧起一陣難以言喻的快意。
像是腐壞已久的傷口,得到遲來的嗬護隻覺得麻木,突然被人一刀子剜去腐肉,雖然痛得鮮血淋漓,但也格外爽快。
皇帝終於沉下臉,問李餘:“你侄子過得不好?”
李餘放下茶杯:“那要看跟誰比了,我家比尋常人家要富貴些,再不得寵,總歸是能吃飽穿暖的,但要……”
李餘話沒說完,就被李文謙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腳。
李餘演戲演到底,被李文謙提醒後扭頭看了眼屋外,像是忌憚屋外的神武軍會把她的話轉述給皇帝一般,輕嘖一聲:“算了,子不言父過,不提了。”
一句話就把皇帝過去幾年對李文謙的態度歸類成了皇帝曾經犯下的過錯。
皇帝麵沉如水,正要掀了馬甲讓李餘把話說清楚,結果李餘看了眼窗外,蹭地一下站了起來。
“我見到一熟人,先告辭了。”李餘推了推李文謙的手臂,“走走走。”
李文謙不知所措地站起身,還沒行禮告退,就被李餘拉著出了雅間,徒留皇帝一臉錯愕,半晌才回過神,被李餘方才的話語和行為給活活氣笑了。
海公公連忙給皇帝續了杯茶。
皇帝沒心情細細品出,他一飲而儘,放下茶杯問海公公:“文謙這些年在宮裡,當真不好過?”
海公公一向避嫌,不會在皇帝麵前替任何皇子說話,其中也包括有皇位繼承權的皇長孫。
可見皇帝臉上的表情,海公公不由得想起了皇帝幼時的境遇,與這幾年的李文謙何其相似,便忍不住心軟了一回,對皇帝說道:“陛下,就如公主所言,皇長孫殿下這些年的境遇是好是壞,得看同誰比。若要跟那些吃不飽穿不暖的窮苦人家比,自然是過得好的,可要跟得寵的皇子們比,根本沒法比,更何況太子妃不在宮中,這宮裡任何一位有母妃照料的皇子,恐怕都比皇長孫這些年過得要好。”
“皇後呢?”皇帝胸口起伏得厲害,也沒問海公公為什麼不早告訴自己,因為從一開始就是他不願再聽到有關那個孩子的消息,海公公當然是以他的意願為最優先。
海公公沒告訴皇帝就數皇後生的小十三最愛欺負李文謙,而是提醒皇帝:“陛下,整個求索齋,隻有皇長孫殿下沒有伴讀。”
皇帝明白了,他閉了閉眼,許久後才發出一聲長歎。
海公公走到皇帝身後,為皇帝捏肩放鬆,過了片刻,皇帝聲音略有些疲憊地問他:“安慶剛剛看到誰了?”
海公公眼眸微轉:“奴婢瞅著,像是聞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