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身體像給予雨露便能瘋狂生長的枝芽, 薛慈去看他的時候,謝問寒已經結束了兩輪手術,傷勢恢複了大半。
他手腳都打上了夾板, 還不能動。倒是臉上的繃帶先拆開了, 露出少年人光潔清雋的麵龐, 隱可見未來的樣貌俊美。
謝問寒先前臉上受過傷, 被謝恩榮拿鞭子打破了相, 有一條恐怖血痕橫貫麵上。但救治及時,沒怎麼留疤, 印記很快也會淡去。此時謝問寒抬眼見到薛慈, 身體便下意識地想坐起,往薛慈的位置挪移了一下, 黑森森的瞳仁落在薛小少爺身上,又露出一個笑容來。
他常年神色冷淡, 也不愛笑。但此時這笑容看起來竟也不勉強,多一分嫌熱烈,少一分略冷淡, 就是將將好的熱情,如有春風都化在唇邊眼底。
薛慈坐到他身邊, 讓傷員不要亂動, 才拿手晃了下,問他:“看得見了?”
先前謝問寒被傷了眼睛,看東西都模糊有重影, 剛剛診治過。謝問寒老實搖頭,“還看不清楚。”
“隻是猜到你來了。”
這話說的薛慈都疑心自己身上有什麼味, 能被謝問寒恰好捕捉到又認出。他聞了下衣袖, 真有熏好的蘇荷香氣, 隻是比較淡,謝問寒鼻子也是靈。
薛小少爺很快便沒在意了,他除了來探病,也是來告訴謝問寒目前為止最重要的事宜。
“謝恩榮已經被扣留,在審。”
謝問寒聽到謝恩榮的名字,也沒有什麼特殊反應。隻是目光微一沉,那唇邊笑意便淡了些。薛慈不是容易心軟的人,但是待剛經逢變故的謝問寒,也有點超乎尋常的耐心,語氣便溫和些,“數罪並罰,他的罪名會判的很重。”
其實最重要的,是謝恩榮可能犯了殺人罪。
不過這事太黑暗了,薛慈沒打算說出來嚇謝問寒。
薛小少爺的聲音很輕,像是一片翎羽吹拂又落下,謝問寒聽出他刻意體貼和緩的音調,心裡又被燙了一下。其實他對謝恩榮已沒什麼特殊情緒,沒有恨沒有懼,隻有希望他被繩之以法最後的暢快。
但謝問寒又好像突然通了怎麼才能討人喜歡,他微垂下眼,像被嚇到一般,聲音虛弱緩慢地問:“非法拘禁?虐待罪?還是……”
謝問寒還沒說完,門外傳來爭執之聲。
來自年輕人的怒罵威脅,響徹在整條走廊,連著在隔音嚴密的病房中都聽得清晰。
謝問寒雖是就近就醫,但是入住的這家醫院其實名氣很大,醫療設備完善,管理又嚴明,不是尋常人可以隨便闖進鬨事的——所以來鬨騰的也不是尋常人。
謝問寒側耳聽了下,不願意再讓門外那人再騷擾醫患,和門口保鏢說道:“放他進來。”
保鏢對鬨事者很手下留情,因為這位身份有些特殊。
下一瞬間,他從門外闖進來,理了理自己狼狽弄亂的衣襟,眼神卻凶狠。
這位正是謝問寒理論上的繼兄,叫謝光輝,今年剛成年,身上穿著煙灰西服,帶著散出來的酒香,不知是從哪裡的宴會上臨時趕來的。見到謝問寒的模樣,表情微微扭曲了些,劈頭蓋臉地罵:“你個小三的野種,災星,我們謝家倒了血黴才讓你進門,還敢恩將仇報!”
他下口氣都快喘不上來了,倒還能接著罵:“你還想告我爸爸?忘了你是什麼身份,怎麼上的清璞?趁早撤訴,要不然我絕不會放過你——”
薛慈從病床邊微抬起頭,皙白膚色極為顯眼,被怒火衝昏頭腦的繼兄這時才猛地發現這還有個漂亮少年,微怔了怔。
薛小少爺平淡地看著他,說的話卻很不好聽。
“你以為這是撤訴就能解決的?”
繼兄這才想起,下人來告知他父親被控訴虐待罪時,好像就是有個謝問寒的同學在攪風攪雨,還將警察帶來家中搜查……雖然他眼睜睜見著謝問寒身上的確受了傷,也不覺得老子打兒子能是什麼大事,又何況被收拾的是謝問寒這個拖油瓶。
謝光輝平時欺負慣了謝問寒,聽到他竟然敢起訴父親,第一想到的甚至不是請求諒解,而是頤指氣使地讓他改變決定。
他們謝家是比謝問寒這種人生來高貴的。
他想。
謝問寒微微垂下了頭,那雙黑沉的眼中浮蕩起極為陰暗的情緒,和在薛慈眼前是截然不同的陰冷模樣。他的手微微捏緊,眼見青筋起伏,謝問寒搭著眼,語氣卻聽不出異樣,反而顯得很可憐一般:“薛慈,你先回去吧。我現在這樣……不好留你。”
他怕被薛慈看見自己可怕一幕。
但薛慈想錯了,隻以為謝問寒不願意在外人眼前透露自己狼狽一麵,畢竟有這樣的繼兄也實在丟人。
薛慈是很擅於和彆人保持界限的性格,說是冷情也好,但這是謝問寒自己的事,薛慈想,也隻有謝問寒自己來解決。
他沒猶豫多久,便起身離開,隻是留了幾個薛家的保鏢在門口,吩咐了句什麼,大致是看著謝問寒,不要讓他吃虧。
謝問寒用那雙尚未恢複的眼,溫柔地注視薛小少爺身形隱沒在房門儘頭時,眼底的光才刹那間沉了下來。
他神色冰冷。
不是以往那種因抗拒外界而生澀的冰冷,更多是為保護自己才做出來的姿態。
而是陰沉又麻木,帶著一些戾氣。
那一瞬間,謝光輝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就好像謝問寒一下子變了個人,讓謝光輝原本的囂張氣焰都一下歇了,沒有方才那樣大張旗鼓地鬨騰起來。
明明謝問寒躺在病床上,是個病人,還被他爸虐得死去活來。
“你……”謝光輝乾巴巴地開口,覺得這小孩怪邪性。就聽謝問寒開口了:“撤訴不了。”
謝光輝恍然了一下,想起自己是來乾什麼的了。他現在隻想儘快解決這件事,也顧不得給這野種占便宜,黑著臉道:“你就是想要錢對吧?我可以給你一筆錢,足夠你和你媽過完下半輩子的錢。”
“八百萬,這個數怎麼樣?”他耐著性子,用商量的口氣,“比一條人命都要值錢了。你不過是捱頓打,得這麼多錢,不管怎麼看都很劃得來。”
謝光輝覺得,這還是因為謝家實在太有錢,才會同意給出這個數來,要不然謝問寒這個野種,是一分錢也分不到的。
他父親的罪名坐得太實了,被眾多警察現場抓獲不止,傷情鑒定物證人證都有,就算請來最好的律師也做不了無罪辯護。要是從精神方麵開脫,謝氏的董事又怎麼能是個神經病。
最直接快捷,也最容易運作的方法,就是從起訴方入手,讓謝問寒放棄訴訟。
虐待罪是自訴案件,有私下和解的可能。在謝光輝看來,隻要錢砸得夠多,謝問寒不可能咬死不鬆口。
他太窮了。
這種窮人是經不起利誘的。
但謝問寒好像看穿了繼兄在想什麼,他冷淡神色不變,忽然流露出一點憐憫神色來。
但又不是那種同情的憐憫,反而滿是惡意,如同嘲諷,讓謝光輝一眼見著便覺得很不適。
“謝光輝,你好像弄錯了什麼,你爸犯得是公訴案。”
“故意殺人罪,懂麼?”謝問寒輕聲道。
謝光輝這下切實又愣了一下,他張口罵道:“你有病吧,他要是殺人,你還能站在這裡——”
謝恩榮其實沒狂妄到告訴一個十幾歲小孩那些隱秘往事,但是謝問寒卻在這段時間裡,通過那些蛛絲馬跡不斷推測完全,他想起謝恩榮通紅的眼,他母親身上被掩藏的傷口。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能給謝恩榮致命一擊的是哪點,所以在意識清醒後的短暫時間,他請求警方的不是調查取證自己身上的傷口,而是撒下一個與現實荒謬相合的“彌天大謊”,請警察去調查塵封已久的血腥冤屈。
謝問寒看著他的繼兄,用異常平緩地語氣說:“謝先生與妻子恩愛非常——雖然他前後娶過四名妻子,前三名都相繼病逝。”
謝光輝不明白他為什麼提起父親情史,他當然很清楚這些事,尤其是他的母親跟著父親時間最長,為他孕育子女,感情甚篤,讓他一度以為父親不會再娶,便見謝問寒又掀了掀眼,濃鬱墨色在眼底化開成一片惡意,“其實這三名病逝的謝太太都由謝先生親手虐殺,被偷天換日。你媽死前應該有向你求救過吧,但是你什麼都沒發現。後來你爸親手殺了你媽,你還在殺人凶手身邊,在她墓碑前,哭泣獻花,真是——”
病床上虛弱的少年刻薄地一掀唇。
“蠢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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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麼樣,我要全須全尾地出去。”
謝恩榮昨夜沒怎麼睡好,眼底略有烏青,但迎接律師時倒仍光彩整潔,保持著自己公司老總的氣魄。
見到對麵的人露出有點猶豫的神情,謝恩榮很爽快:“需要多少錢,你隨便開價。”
“這不是開價的問題。”律師好像覺得自己這位雇主可能腦子不太好,露出了尷尬神色,“故意殺人罪,還是連續幾起,不是死刑或者無期都是努力爭取的結果了。謝先生,我非常感謝你對我專業的肯定,不過還是另請高明吧。”
這番話一出,驚的謝恩榮臉色微微扭曲,他一下子驚站起來,臉色發紅發脹,下意識怒吼道:“你說什麼屁話,這是汙蔑,我要告你汙蔑罪——”
頭猛地磕到牆壁上,謝恩榮清醒過來,眼睛還是通紅的。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做這樣奇詭的夢,要說是心虛,可他這二十幾年來從沒有因為當年的事做過一次噩夢,又怎麼會在這樣一個尋常夜晚裡想起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