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她看到低頭寫字的人抬起頭,跟她對視著。
“我說的那句話,放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存在了。”
她寫完筆記,放下筆,出去了,江時鏡看著筆記,想著扶川剛剛那句話的隱意。
——在從前,她懼怕的將來,其實就是現在,是現在這樣的局麵。
也可能是在從前到現在的這個時間階段就存在過。
她怕自己被蔚冥棠這樣待她寡淡卻又赤忱的朋友動搖。
她怕這樣的朋友反而比她走得更早,更遠。
她怕自己迷失在一片樂園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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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裡明樓從三行情書回來,發現下雨了,她在樓下抬頭就看到了二樓陽台上躺著的人。
她沒說話,上樓了,照常洗澡,料理,看書,查看新聞情報,最後看了下牆上鐘表,上樓了。
推拉門開,她走到陽台,看到了隔壁的人還在躺著,一本書蓋著臉。
那本書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修煉古籍,隻是一本普通人所屬的文化學科中的文學著作。
《迷失花園》。
它的書名。
封麵上有一行字——清晨時離家,走在漂亮花園的小路上,黃昏時,尤未歸家。
作為這個世界土生土長的超血統強者存在,千裡明樓這類人從出生就注定成年既大將。
他們不需要去考慮太多關於世俗的事。
自恨情愁,人生觀價值觀等等,這些都跟他們無關。
文學書籍充其量是拿來豐富他們文學涵養跟語言邏輯能力的,且如果看書,也大多看曆史、權謀心術以及各種社會學,這種書基本很少碰。
用某些老師的話來說就是:天天看這種書,還迷失,你路癡啊?路癡就打飛艇!
如果是以前,千裡明樓一定對此嗤之以鼻,但從謝思懿的說法來看,她這個便宜學生跟蔚冥棠顯然關係不錯。
千裡明樓站在那,還未開口。
扶川就拉下書了,露出平靜的臉,“前輩,您是有事找我?”
也看不出她有什麼不適的,好像不受影響,甚至有幾分近乎疏離的無感。
千裡明樓卻看到了這人眼底下的疲倦。
那是發自內心的、來自心性的倦怠。
“99%,也有1%的概率,魔咒體雖有必死的宿命,但以我對它的了解,對蔚冥棠資質的了解,她特意走的屍道其實就是在為此事做準備。”
“一個人主觀意識足夠強大,1%也有可能翻盤。”
“當然,就算希望不大,有個確定的結果好過你這樣的糾結。”
千裡明樓說完補充,“我帶你去亡靈之地,不論成敗,你得個結果,回來後放下,彆這樣。”
其實他們這個圈層講究磨礪教育,親族友人死不死的,都是一場曆練,真一蹶不振的,類似千裡明樓這樣的高層肯定是看不上的。
甚至覺得其他軟弱。
但....她又在扶川這破例了。
扶川自己也察覺到了千裡明樓的異常,有些茫然,但還是輕聲道:“前輩,您也缺孩子嗎?”
她對這個世界的人情世故認知太深了,很清楚帝王跟千裡明樓這些冷靜大於感性的人隻會做最優化選擇,選什麼一定是缺什麼。
帝王選她明顯是為了繼承布局,那千裡明樓啥也不缺,看著種族也很高端,那大概率是因為代入了老師角色。
而原本不想代入的人忽然代入了,大概率就是覺得她入了眼,可以繼承她的“學業傳承”了。
一般奧術世界的傳承是以血脈為第一秩序,不管是選學生還是孩子,其實還是有“正統血脈”思維。
所以,她綜合推理下,感覺千裡明樓是把自己當晚輩了。
她好像很有長輩緣啊。
千裡明樓:“.....”
她沉默了好幾秒,才說:“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年紀不小了,而我也沒那麼老。”
扶川笑,起身,穿著拖鞋到兩個陽台相接的欄杆前,把書遞給千裡明樓,輕微搖晃示意。
千裡明樓瞥她,拿了書打開一看,結果....
啪一下書合上了。
因為剛好看到倆胖頭小人兒在撅著嘴巴親親。
裡麵是Q版愛情小漫畫,所謂迷失樂園,就是早起出門談戀愛去了,下午找了朋友壓馬路,到黃昏歸家....鑒於是個路癡,所以迷路了。
很簡單的生活小故事。
普普通通,但安於生活,是最平凡的煙火氣。
千裡明樓既驚訝,又....“看來是我想錯了?”
沒想錯。
但她現在是江時鏡。
“人生百八十年,建木高深千年計,人命真的太薄弱了,總會走丟的。”
“相比不能挽回的事,我更看重眼前利益。”
“老師,我這邊有些修煉上的問題,您能幫幫我嗎?”
穿著白襯衫、綁著馬尾的姑娘,雙手搭著欄杆,在滴滴答的餘生中這麼看著你,好像在求你。
豔麗又清冽,矛盾感十足,但一雙眼在黃昏時雨中彆顯溫柔。
但她好明顯,想撇清關係的時候就是前輩,想學什麼的時候就是老師。
你說她有原則吧,她還挺隨機應變。
估計下次有什麼必要的時候,喊爸爸也不是沒可能。
千裡明樓看她完全沒被往日朋友死活而難受反而一心撲在修煉上的樣子.....深深看了她一眼,“不許過12點,我不是驢,得休息。”
還記著三點那事呢。
沒想現代那些博導罵人已經算她有修養了。
扶川:“.....”
快12點,扶川道:“謝謝老師,時間到了。”
千裡明樓正起身,忽然看向窗外,又坐下了,且摁住扶川收筆記要起身送人的肩膀。
“還有一點課,坐下。”
扶川:“.....”
她不用主動坐下就已經被摁下了,“老師,您這是?”
千裡明樓淡淡道:“每次都你說了算?我還有沒有點為人師表的權威了?你學不學?”
她好冷酷好無情。
扶川看了外麵一眼,若有所思,“那不是您說的不當驢....”
千裡明樓:“拉磨的是你,我抽鞭子就行了。”
扶川:“.....”
我謝謝你。
就這麼補....補到了淩晨五天,外麵天都要亮了。
千裡明樓這才出去,走之前還吩咐,“學完早點睡,彆去彆的地方亂跑。”
“哦。”撐著臉頰寫字的扶川軟軟硬了一聲。
千裡明樓這才離開,出去後...進了自己房間,看見一個人正坐在她的沙發上翹著腿打盹。
“謝大人好像不知道禮貌倆字怎麼寫,不請自來,不告而入。”
千裡明樓看著霸占了自己沙發的人冷淡犀利。
謝思懿手指揉了眉心,“沒接觸過,還不知道素有時間詭蛇冷酷心性的千裡大人還能如此諄諄教導彆人,大開眼界。”
千裡明樓:“與你無關,你若是想來找她說關於蔚冥棠的事,個人建議救人彆搭上她,否則會驚動凰孤舟。不如我隨你去。”
謝思懿:“恕我直言,你這麼護著她,是因為你那一族子嗣單薄,整個世界都找不到幾條同族的蛇蛇,是看中了她的時間天賦,想傳承衣缽?”
她看著就這麼需要認崽子?
千裡明樓皺眉,不喜歡這人提及時間詭蛇的調戲語態,“五大原始生命體彼此間天然存在相吸或者相斥的特性,你我兩族不和是慣有的曆史問題,但你也這麼親近她,不是因為蔚冥棠吧。”
謝思懿:“也?”
千裡明樓:“你關注這個,看來我的猜測沒錯——她是第五大生命體。但記憶裡海隱蟻夠不到這個層次,除非它變異晉升,而東海伏蛇區域是最符合的地方,魔苔可用。所以,她當時在那裡,而你也在。”
“你不就是擔心我已經猜出來了,才特地來堵我的嗎?”
她最近就有所猜疑,但沒有深入探查,因為事關他人隱私,她沒有尋根問底的毛病。
又不是在世界仲裁上班。
“你覺得她是?”謝思懿否認了這種問題,甚至反問。
千裡明樓沉默片刻,“接觸過,又覺得不是,你既然否認了,那我就當她不是,我推測錯誤,你可以走了。”
之所以感覺不確定,是因為她們是真正的原始生命種族,但扶川是跟無間隱王小螞蟻融合後才有那種存在感,所以千裡明樓的感覺不穩定。
剛剛小小反試探謝思懿,隻看到了後者的好奇跟反問,好像對凰時鏡起了探究興趣的樣子,千裡明樓介於為人師傅的責任心,反而阻斷了這個探測。
謝思懿不是愛賴著彆人家的性格,主人都發話了,她起身:“你對魔咒體怎麼看?”
千裡明樓:“百死一生,希望不大。”
謝思懿:“你知道當年的魔咒體一共有多少個,又有多少個活著嗎?”
千裡明樓眉頭緊縮,盯著謝思懿。
謝思懿微笑:“不必這麼看我,作為幫咱們這位帝王的酬勞,他給了我一些立方體的內容,但還夾帶了另一個要求——對帝國保持忠誠,其實,他忠於的不是王族吧,當年就算是霍靈也做不到這樣的心胸。”
千裡明樓很錯愕。
謝思懿整理了下袖子,“但我更覺得——他倒是像在托孤。”
“你說,一個帝王如此大刀闊斧整頓,為帝國留存軍武兵力,又托付重臣,這種舉措——一般隻有大限將至才會如此。”
“他若是死了,帝國換人,儲君入朝不足兩年,神殿會怎麼做?”
“所以,我晚上是來找你的,這世上還有比噬魂獸跟時間詭蛇聯手更強大的嗎?對了,她手裡還有元素暴君。”
“估計凰孤舟也已經想到了,帶她進海噬地的最大目的就是給她元素暴君。”
“你還能製作混沌小魔方。”
謝思懿心裡補充:她還有無間隱王。
這局麵,比帝王預判的還要炸裂。
“千裡大人,有沒有興趣隨我一起扶持一個世界之主君臨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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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時朝露,陽台花草繁茂秀美,謝思懿拉開門,朝送她出門的人笑道:“不過是促膝長談這麼點時間,千裡大人也要如此熱情送我麼?下次又不是不來了。”
千裡明樓皺眉,正要說什麼駁斥此人胡言亂語,忽然留意到隔壁。
隔壁陽台,扶川剛好在澆花。
看到兩人先後出,且千裡明樓還換了一身衣服,莫算了下對方回家的時間跟囑咐自己彆亂跑....她愣了三秒,默默放下花灑,走回自己房間。
拉上門之前對著兩人說:“打擾了,以後我出陽台一定敲門。”
啪一下,她把門關了,還把窗簾拉上。
“你故意的?”
“對啊,開心嗎?”
千裡明樓咬了牙根,隻能看著惡劣的謝思懿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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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扶川覺得好笑,但也想明白了謝思懿的來意,這人擱著給千裡明樓耍心眼呢,表麵是來結盟的,實則是在捆綁關係,畢竟當時千裡明樓在東海,以她的種族特性很可能看出了點什麼,為了避免她把這些信息告訴朱籠或者凰孤舟,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對方騙上船。
謝思懿素來擅長這個。
但扶川沒有把心思花在這個上麵,她通過窗口看向一個地方。
仲裁院。
她的臉上再沒有麵對江時鏡的穩定,麵對千裡明樓時的冷血,隻有隱在屋內昏暗光線中灼灼清冷的一雙眼。
她很清楚,蔚冥棠能不能活取決那1%,靠她自己,誰都幫不上。
魔咒體她研究過,很了解。
但本來如果時間拉長,她還沒發作,自己已經找到了一部分抑製的方法,其實是能挽回的。
過去,現在,將來,其實就是因果一條線。
線的開端在仲裁院。
扶川低頭,拿出一根火柴,擦燃,點在古老的油燈上點亮,讓橘色火光在臉上攀爬輪廓。
然後她手指稍稍用力。
脆弱的火柴應聲折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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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仲裁院中,江小滿抬起頭,看著攀爬到自己指尖的小螞蟻。
麻木的眼睛藏在黑暗裡,但白骨森森皮肉結痂的手指微微動,好像是在撫摸小螞蟻...又好像在小螞蟻撫摸她。
一切都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