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一個吻。)(1 / 2)

遠樹接天, 月光明滅。

密林被夜幕遮蓋,冷風拂過,掠起一層層浪湧般的茫茫樹海。

空氣極冷, 亦極躁, 窒息感鋪天蓋地, 又很快被劍鋒斬碎。

如今歸元仙府魔氣肆虐, 心魔滋生壯大,已然具備了元嬰實力, 道道黑潮彙聚成咆哮的奔狼, 一擁而起,有撕裂空間之勢。

裴渡穿行於黑氣之間,湛淵劃過半空,引出一道冷色亮光,層層雪霧裹挾著寒冰, 徑直劈開狼頭。

“凝神屏息。”

楚箏道:“看見環繞在他身側的黑氣了嗎?那是心魔的吐息,能亂人心神, 令他心魔漸生。”

謝鏡辭眉間緊蹙:“那我們――”

“閉眼, 調動神識。”

少年傀儡喉頭一動,自指尖凝出一道靈力:“你需要進入他的識海,保護那劍修不受心魔所惑。此地難以受到戰況波及,我亦會護在你身邊, 保你不被心魔所傷。”

識海乃是修士最為隱蔽珍惜之地,蘊藏著此生所有的記憶與思緒,一旦識海受損,少則喪失記憶與情感, 多則神誌不清,從此變成不通人事的傻子。

因此, 絕大多數人都會在識海中設下諸多禁忌,阻絕一切被入侵的可能。

楚箏見她微怔,目光一轉,露出了謝鏡辭所見的第一個微笑,意有所指:“倘若是我,定然無法輕易進入他的識海,但換作你……想必不會多加為難。”

*

楚箏所言不假。

進入識海的法子並不難,隻需調動神識,出體後與旁人進行感知,若是沒得到阻礙,便能暢通無阻地探入其中。

釋放神識的刹那,世間一切都顯得格外清晰可辨。

樹木枝葉的晃動、一滴悠悠墜落的水珠、乃至不遠處魔物們亂且雜的呼吸,都能被儘數感知,以她的靈力為圓心,一點點擴散開來。

屬於裴渡的氣息乾淨澄澈,與之觸碰到的瞬間,並沒有想象中的排斥抵觸,一股巨大的拉力猶如黑洞,不過須臾之間,便將她納入其中。

周身的一切都儘數消散。

邪魔嘶吼、劍氣凜然、眼前忽明忽暗的月色都不見蹤影,謝鏡辭在一片虛無中睜眼,恍惚間,瞥見一道刺入眼中的亮色。

天光撕裂黑暗,首先闖入她視線的,是一道小小的、瘦削的影子。

那是個眉目清秀的男孩,看上去隻有六七歲大小,站在一間破敗簡陋的院落中央,麵前擺著個木製擔架。

擔架上的人一動不動靜靜躺著,麵上蒙了層白布。

“小渡,你也知道,最近山裡很不太平,走哪兒都能撞上邪魔,你爹又喝多了酒。”

站在他身側的中年男人麵色尷尬,撓了撓頭:“他被我們發現的時候,就已經走了,你……你節哀。”

謝鏡辭走近了一些。

這裡應是裴渡的記憶,她不過一個擅自闖入的外來者,無法被其中的任何人感知,隻能充當旁觀者的角色。

兒時的裴渡已經有了長大後的五官輪廓,相貌清雋,卻瘦得過分。身上的短衫一看便是粗製濫造,伶仃的腳踝暴露在寒風裡,顯出一團淤青。

小小的男孩站在擔架邊,沒有哭,聲音是孩童獨有的乾淨清澈:“多謝李叔。”

“如今你爹……家中應該就隻剩下你一個人了。”

男人歎了口氣:“你要是有什麼難處,大可來找我幫忙。我本打算讓你住在我家,但你也知道,妖魔肆虐,我們村裡想吃飽飯都難……大家都不好受。”

裴渡點頭,又道了聲謝。

他沒再說話,身邊的人們來來往往,多數噓寒問暖幾句,離開之際麵帶悲色,默然不語。

大人們幫他埋好了遺體,男孩再回家的時候,孤零零的院子裡沒有回音。他似是茫然,坐在床前怔忪許久,保持著端坐的姿勢,靜靜過了一夜。

第二天,裴渡開始給院子裡的白菜澆水,去集市購買種子,又瘦又小的身影被淹沒在人潮,像是跌入汪洋的沙粒。

謝鏡辭跟在他身後,看著身邊來來往往、麵目模糊不清的行人,耳邊傳來隱隱約約的議論。

“那個酒鬼死了?”

“聽說是被邪魔所害,心臟都被挖掉了。這幾日魔物猖獗,連官府都奈何不了,我們這兒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該怎麼過啊。”

“也是造孽,那人死了,家中獨獨留了個兒子,才七歲大吧?”

“那酒鬼整天發瘋,夜夜抓著他兒子打,要我說,他死了,那孩子反而能舒服一點――他不是從很小的時候起,就已經在乾活了嗎?”

“他娘是為生他而死的。不是說那什麼嗎?天煞孤星命格,專克身邊的人,很危險。”

小小的男孩垂著眼睫不說話,仿佛他們在討論另一個與他毫無關係的陌生人,低頭抱緊種子,沉默著加快腳步。

隨著他的步伐漸快,周遭景物被轟然踏碎,變成許許多多淩亂的碎片。

碎片上的影像模糊不清,想來已是十分久遠的記憶,裴渡並未認真記在心裡。

有他用單薄的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個球,縮在床鋪角落的時候。

有他在冰天雪地上山砍柴,不慎踩在雪上跌落崖底,摔得渾身是血,手上通紅的凍瘡被石塊刺破的時候。

有他在大年夜看著百家燈火,少有地煮了兩碗飯,用來犒勞自己的時候。

有他路過學堂,情不自禁佇立許久,被彆人發現後臉頰通紅,低頭匆匆離開的時候。

也有他對著撿來的破爛玩偶,問上一句“你叫什麼名字”,又自嘲輕笑的時候。

碎片淩散不堪,她一幕幕看去,隻覺眼眶酸澀,再回過神來,才發現眼淚從不知何時起,就在簌簌往下掉。

忽然模糊的記憶凝聚成片,眼前的一切漸漸明晰。

想來是因為這段往事被裴渡牢牢記下,於識海重現之時,才會格外真切。

首先占據全部感官的,是一道濃鬱血腥味。

耳邊妖風大作,魔氣編織成密不透風的網,一擁而至,引來無數驚聲慘叫。

浮蒙山地處偏遠,山中靈氣沉鬱,十分適合邪魔滋生。

這隻魔物汲取力量多年,加之吸食眾多人血,能以氣息為媒介,來無影去無蹤,殺人於無形之間。凡人哪曾見過此等怪力亂神的景象,一時間四處逃竄,鮮血橫飛。

謝鏡辭一眼就看見裴渡。

他被魔氣掀飛,重重落在地上時,吐出一口殷紅的血。

湧動的氣流化作一把把利刃,毫不留情劃破皮膚和衣物,他毫無還手之力,滿身是血地躺在角落,如同瀕死的獸。

魔物發出肆意的笑,似乎察覺了他的存在,一點點靠近。

暗潮四湧。

瀕臨死亡的男孩竟沒掉下一滴眼淚,漆黑的瞳孔黯淡無神,激不起絲毫波瀾。

他一定從很久之前起,就感到了絕望與茫然。

沒有家人朋友,尋不見活下來的理由,每日每夜都在得過且過,曾經無數次想過,或許死亡才是解脫。

瘦小的身影被逐漸吞噬。

然而魔氣並未如期而至。

――在邪魔即將觸碰他的刹那,一道劍光刺破黑夜。

不知是誰叫了聲:“仙人,仙人來了,我們有救了!”

山中之人習慣了粗茶淡飯與簡樸布衣,此時驟然閃過的幾道身影,卻皆是錦衣係帶、玉樹芝蘭,隻需一眼,便能看出絕非凡俗之人。

為首執劍的俊朗青年,正是修真界中首屈一指的劍聖謝疏。

謝鏡辭指尖一動。

謝疏身旁站著個白裙子的小女孩,手裡抱著與身量截然不符的長刀。

這是她。

她一輩子錦衣玉食,從沒見過這般破落的山頭,環顧四周,露出有些訝然的神色。

她自然也見到了躺在角落裡的裴渡。

但與話本子裡療傷相助的溫情戲碼截然不同,謝鏡辭的目光並未在他身上多加逗留,倒是她身邊一個醫修發出驚呼:“彆動,我來給你止血!”

村子裡有太多傷患,比起其中毫不起眼的一個男孩,邪魔本身明顯擁有更大的吸引力。

“這家夥比想象中更加棘手。”

謝疏道:“辭辭,當心。”

他身側的法修笑道:“有我們在,哪能讓辭辭受傷?”

謝鏡辭心下酸澀,把目光轉向裴渡。

那時的她生活在無數人的善意之中,角落裡的男孩卻孑然一身,竭力咽下一口血。

房簷罩下濃鬱的影子,將他包裹大半,比起光芒萬丈的修真者,裴渡黯淡到仿佛快要消失。

浮蒙山傷亡慘重,醫修不可能一直陪在他身側,迅速止血療傷後,就匆匆趕往另一處救人。

經此大變,村落裡儘是三兩而行的家人朋友,裴渡勉強撐起身子,身影被火光拉長,孤零零一個,安靜又寥落。

魔氣四散,分化成一條條漆黑的長藤,肆無忌憚湧向路邊行人。

他所在的角落極為偏僻,沒受到邪祟襲擊,可不知道為什麼,望著不遠處湧動的影子,男孩右腿向前一動。

他神色不改,平靜無瀾,一步步往前,靠近魔氣最凶的地方。

身邊是火光,暗夜,哀嚎,與綿延散開的血霧。

長藤迅捷而來,空氣被穿透的時候,發出嗚咽般的響聲。

在沉悶空氣裡,忽然傳來一陣清香的風。

一股猝不及防的力道將他緊緊抱住,用力一撲,兩人順勢偏移,恰好避開長藤的襲擊。

裴渡的表情終於出現了一絲鬆動,露出些許驚訝與困惑。

將他撲開的女孩同樣渾身是血,似是氣極,咬牙切齒:“你去送死嗎?白癡!”

她話音方落,迅速轉身,刀光一晃,將卷土重來的長藤砍成兩半。

這一切來得毫無征兆。

當女孩一把拉過他的手,裴渡明顯怔住。

他身上滿是血汙和泥土,汙穢不堪,即便是匆匆逃離的村民,見到他都會下意識避開,不願沾染分毫。

眼前看上去嬌縱跋扈的小姑娘,卻毫不猶豫握住了他的手。

也是頭一回,有人願意握住他的手。

她的聲音像珠子一樣往外蹦:“你爹娘在哪兒?為什麼要一個人去那麼危險的地方?――G,你能不能再跑快點?”

裴渡悶悶的,過了好一會兒,才生澀開口:“我爹娘去世了。”

謝鏡辭的步伐慢了一拍。

她輕咳一聲,語氣是笨拙的溫和:“那你彆的親人呢?”

“……沒有。”

她從來不擅長應付這種小可憐,一時沒了言語,直到把男孩帶到安全的據點,才停下腳步回頭。

裴渡本在怔怔看著她的背影,見謝鏡辭轉身,匆忙垂下眼睫。

“那你,”她斟酌了一下用語,似乎覺得還未出口的話不合時宜,思索一番,撓了撓頭,“你把手伸出來。”

裴渡遲疑片刻,慢慢伸出手。

他手上生了凍瘡,冬天會紅紅地發腫,此時淌著血,難看至極。

男孩的耳朵隱隱發紅。

謝鏡辭被嚇了一跳。

其實她並沒有多麼好心,平日裡怕臟也怕痛,要是裙子上沾了泥,能瞬間變成苦瓜臉。

但她再不解風情,也能看出眼前的人生了尋死的念頭。

白團子一樣的女孩低頭伸手,用手帕輕輕拭去他手上的血汙,指尖沾了點玉露膏,落在裴渡手上,引得後者脊背僵住。

“總之,尋死是不好的。”

她從來都不會安慰人,彆彆扭扭吸了口氣,也不知道自己在講些什麼:“雖然現在過得很苦,但咬牙挺過去,總有一天會變好。你想想,這麼早就死掉,多不劃算啊,要是繼續活下去,你能見到許許多多的風景,吃到許許多多的美食,遇到許許多多不一樣的人。”

她的指尖一動,圍著傷口轉了個圈:“說不定什麼時候,你見到某個人,遇見某件事,會情不自禁地想:能活下來真是太好了。”

裴渡愣愣看著她。

“大概就是這樣……大概。”

謝鏡辭被盯得不好意思,摸摸鼻尖:“而且我今日拚命救了你,你的這條命就有了我的一半,不要隨便把它丟掉啦。”

她頓了頓,又道:“你好好在這裡休息,我得去找我爹。”

她走的時候,朝他揮了揮手。

謝鏡辭前往的地方火光明滅、劍光四溢,裴渡所在的據點隻亮著微弱燭光,擋不住夜色四合。

他置身於黑暗,看著她的背影一步步遠去,朝著光芒萬丈的方向。

然後裴渡逐漸失去意識。

當男孩第二日醒來,妖邪儘退,修真者們不告而彆。

他帶著滿身傷口爬上山頂,望著仙人離去的方向呆呆佇立許久,再恍然低頭,在口袋裡發現了一個小瓶。

那是一瓶丹藥。

瓶身上貼著張紙條,字跡龍飛鳳舞,肆意瀟灑,他靜靜看了許久,指節用力,泛起蒼白顏色。

多可悲。

他沒上學堂,不認識那上麵的字跡。

回憶如鏡麵碎裂,變成無數散落的白光。

謝鏡辭再睜開雙眼,眼前已是另一幅景象。

當初豆芽菜一樣的男孩稍微長高了些,但仍是瘦削,加之脊背挺拔,立在原地像根竹竿。

背景不再是破敗的浮蒙山,而是一座城隍廟。

此時入了夜,廟內燭光閃爍,幽寂無聲,裴渡應是第一次來到此地,好奇地上下打量,坐在最裡邊的角落。

他的衣物乾淨了一些,卻因長途跋涉風塵仆仆,被冷風一吹,輕咳出聲。

他剛坐好,廟外便傳來幾道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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