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知道嗎?裴府要招新弟子了!聽說裴風南愛惜人才,特意下了令,無論出身,誰都可以報名參與選拔――我打算去試試,你們呢?”
“就咱們?能成嗎?裴風南名聲那麼大,不少少爺小姐都爭破了頭想要進去。”
“說不定咱們就有誰天賦異稟,被一眼看中呢!等會兒,那裡是不是有人?”
進廟的是三個年輕乞丐,模樣吊兒郎當,領頭的瞥見他身影,挑眉露出冷笑。
“喂,臭小子,沒人跟你說過。這地方是我們的地盤嗎?”
他踱步上前,看一眼男孩手裡的包裹:“你一個人?”
裴渡沉了麵色,把包裹抱得更緊。
“不奇怪,裴府收人,有挺多人往這邊趕。”
另一個乞丐笑著上前:“抱得這麼緊,裡麵藏著爹娘給你的盤纏吧?既然你住了我們的地方,是不是應該給點報酬?”
裴渡終於說話了。
他如今的模樣與將來相去甚遠,眸光幽冷,好似蓄勢待發的狼:“我沒有錢。”
“沒有錢?”
青年哈哈大笑:“讓我們看上一眼,不就知道有沒有錢了!”
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打鬥。
裴渡年紀尚小,身形瘦弱,哪怕拚命反抗,也遠遠不是三個青年人的對手。他被打得鼻青臉腫,到後來不做反抗,隻是僅僅抱著包裹不放手。
“這小子骨頭還挺硬。”
其中一人笑得更歡:“這裡麵肯定藏了寶貝!”
男孩咬著牙,把身體縮成小小一團。
他那樣倔的人,麵對任何疼痛都不會喊叫出聲,此時卻顫抖著開口,嗓音發啞:“裡麵沒有錢……求求你們。”
謝鏡辭氣得渾身發顫,卻奈何不了分毫。
這是屬於裴渡的、無法被更改的過去,在這段過去裡,她無憂無慮,遠在雲京。
包裹終究被奪了去。
青年們露出困惑的神色。
那裡麵並沒有任何值錢的物件,不過幾件單薄衣物、少得可憐的盤纏,以及一個小小的瓷瓶。
裴渡努力想爬起來,被一腳踩回地上。
“這是什麼?還貼了張紙條。”
他不舍得把紙條交給旁人分享,原本是想著,等自己學了識字,再親自辨明謝小姐的言語。
裴渡怎麼也不會想到,他心心念念的秘密,會被用這樣的方式傳入耳中。
“藥比你貴,好好保管。”
青年念著笑出聲:“彆尋死了,呆子。”
“這什麼啊?相好送給你的?”
另一人哈哈大笑:“快看看,這是什麼藥?”
“這小子就一窮光蛋,能是什麼好東――”
青年的聲音在此刻停下。
他瞪著眼,不敢置信地倒出一顆丹藥,聲音不自覺發抖:“這這這、這靈力……九轉金丹?”
九轉金丹究竟是多麼價值連城的藥,裴渡並不知曉。
他心知丹丸不可能被奪回,隻能強撐著睜開眼,竭力出聲:“紙條,還給我。”
“難怪護得這麼緊,我們發財了!”
領頭的青年激動得滿臉通紅,聞言輕蔑笑笑,低頭睨他:“你想要?”
裴渡深吸一口氣,紅著眼點頭。
一瞬的沉寂。
回應他的,是紙張被撕碎的輕響。
一下又一下,如同刀片刮在耳膜。
當紙片紛紛下落,一縷火光閃過,將其燒作漆黑碎屑。
青年們得了寶貝,笑聲漸漸遠去。
男孩從地上撐起身子,指尖向前,隻觸碰到一縷薄灰。
他什麼也沒有了。
那張紙條被他小心翼翼保存,每當夜裡,他都會伸出手去,仔仔細細描摹上麵的字跡,想象著有朝一日能再見到那人的影子。
原來謝小姐想對他說,彆尋死了。
她還告訴過他,有朝一日,他能遇見某個人。
某個讓他覺得,“能活下來,真是太好了”的人。
可是他和謝小姐還隔著那麼那麼遠的距離,就什麼都沒了。
空蕩的城隍廟裡,沒有風的聲音。
陡然響起的啜泣被壓得很低,起初像是小獸的嗚咽,旋即越來越清晰。
父親過世的時候,裴渡沒有哭。
在魔氣之中決然赴死的時候,他也沒有掉下一滴眼淚。
此時夜色幽寂,男孩卻趴伏在地,無法抑製地啞聲落淚,血和透明的水滴一並淌落,將地麵暈成觸目驚心的紅。
謝鏡辭沉默著上前。
她虛虛將他抱住,手指有如霧氣,在觸碰到男孩的瞬間穿過身體。
眼淚不受控製地往下掉。
這段回憶到此戛然而止,燭光退去,刺眼的太陽恍如隔世。
這個地方,謝鏡辭認識。
這是學宮。
“裴公子劍骨天成,又是難得一見的天水靈根,定會在學宮嶄露頭角。”
如今裴渡已然成了十多歲的少年,長身玉立、麵如冠玉,舉手投足之間儘是溫潤儒雅,想來是被裴風南教導已久。
領他在學宮轉悠的師兄是個話嘮,從頭到尾說話沒停過。學宮裡樓閣高聳、祥雲照頂,仙鶴的影子掠過池塘,撩動陣陣清風。
在和煦驕陽裡,從遠處傳來女子的輕笑。
謝鏡辭一愣。
這是孟小汀的聲音。
裴渡本沒在意,漠然抬眸,周身氣息驟然凝固。
陽光懶洋洋落下來,池塘裡的魚遊來遊去,他甚至能聽見蕩開的水聲。
四周極靜,分明什麼都沒動,卻又仿佛亂作一團,空氣層層爆開,讓他屏住呼吸,被心跳震得頭腦發懵。
從長廊儘頭,迎麵走來兩個年輕的姑娘。
其中一個杏眼含笑,另一個靜靜地聽,唇角亦是上揚,似是察覺到生人的氣息,倏然抬頭。
裴渡的耳朵不自覺滾燙發紅,想同她對視,匆匆一觸,又很快挪開目光。
她果然已經不記得他。
“謝師妹、孟師妹。”
師兄笑道:“你們今日沒有課業?”
“我們正趕著去呢!”
孟小汀嘿嘿笑,抬眸一瞧:“這位是――?”
“這是新入學宮的裴小公子。”
師兄道:“他天賦極佳,說不定今後謝師妹能碰上旗鼓相當的對手。”
孟小汀看她一眼,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
她們急於上課,沒打算多做逗留,兩個小姑娘嘰嘰喳喳地穿過長廊,與裴渡擦肩而過,沒有任何言語,隻留下一縷清風。
“繼續走吧,我帶你去――咦,裴師弟,你的臉為何這麼紅?”
他倉促低頭:“……天熱。”
“好像眼睛也紅了,你是不是受不得冷風?”
師兄的聲音繼續道:“方才左邊那位是雲京謝家的小姐,在你們這個年紀,她修為最強。”
裴渡安靜地聽,嘴角揚起淺淺的笑:“那很厲害。”
“不過你也很強啊!等年末大比,肯定能驚豔所有人,說不定連她也會大吃一驚。”
少年抱著手裡的劍,頰邊是圓圓小小的酒窩。
“……嗯。”
在那之後,記憶就變得豐富且澄亮,每一段都格外清晰。
原來裴渡總會默不作聲尋找她的身影,佯裝漠然地擦肩而過,在兩人逐漸遠去的時候,眼底湧上笑意。
原來裴渡習慣了注視她的背影,在秘境試煉之際,總會待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一旦有變故發生,就裝作剛巧路過,拔劍把她護在身後。
就連當初學宮裡有個匿名告示板,供弟子們暢所欲言,有人寫了詆毀她的壞話,認認真真替她辯駁、吹出一堆天花亂墜彩虹屁的,也是他。
謝鏡辭生性直爽,在此之前,無法理解像這樣不為人知的付出與等候。
但此時此刻,她卻忽然明白了他的小心翼翼,言不由衷。
他們相隔太遠,他不願將她驚擾,隻能咬著牙苦修,一步步前往能與謝鏡辭相配的地方。
婚約被訂下的那日,裴渡頭一回喝了酒。
一向冷靜自持的少年劍修抱著院子裡的大樹,雙頰溢了淺粉,眼眶同樣緋紅,一遍遍對它說:“好開心。”
他表達情感的方式,從來都簡單又笨拙。
之後便是跌落崖底,修為儘失,變成一無是處的廢人。
然後遇見謝鏡辭。
那時他心如死灰,以為是最後一次與她相見。
裴渡雖珍視那一紙婚約,卻也明白不該將她拖累,本已做好了簽下退婚書的準備,卻見她嗓音輕緩,撫上他臟汙的身體。
他慌亂不堪,連呼吸都快忘記。
謝鏡辭不會知道,去鬼塚尋找裴渡,這個在她眼裡無比隨心的舉動,對於裴渡而言,有多麼重要。
恍若重獲新生,一切努力都有了意義,也前所未有地,想要繼續活下去。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她什麼都不知道。
恍惚之間,回憶褪去,謝鏡辭來到他識海深處。
魔氣湧動,卻並不濃鬱,立於中央的男孩瘦弱不堪、滿身血汙,察覺她的到來,安靜回頭。
這是屬於裴渡的心魔。
他無數的恐懼,源於多年前的城隍廟。
他一無所有,包括對未來的期望。
倘若裴府不願收他為弟子,倘若他毫無修仙資質,他這一輩子,連惦念那個人的信物都不再剩下。
他們之間的距離太遠,連遠遠地仰望都做不到。
謝鏡辭一步步向他靠近。
男孩在血泊裡抬頭,眼中溢著水光,不知是出於自厭還是恐懼,下意識想要後退。
他動作生澀,蒼白薄唇微微顫抖,旋即在下一瞬,跌入一個輕柔的懷抱。
這是她當時想做,卻無能為力的事情。
男孩瘦小的身體仿佛隻剩下薄薄皮肉,謝鏡辭感受著他身體的涼意,不由落淚。
在那個時候,裴渡該有多絕望。
隔了太多太多年的時間,她終於對他說:“裴渡,我在。”
刹那之間,神識劇蕩。
眼前的一切都不見蹤影,當謝鏡辭再度凝神,見到歸元仙府裡魔氣濃鬱的密林。
她的身體在發抖。
四下皆是昏黑,一陣腳步越來越近,牽引出冰雪般清淩的劍光。
裴渡衣物上沾了血汙,本是淩厲清寒的模樣,在見到她的瞬間殺氣儘退,眼底隱隱生出淺笑:“謝小姐,我已將雲水散仙的心魔――”
他說著一頓,斂去笑意:“你哭了?”
謝鏡辭這才發覺,自己的眼淚止不住往下掉。
“對不起。”
少年近乎於手足無措,疾步向她靠近,語氣中帶了安撫與歉疚:“我的心魔……嚇到你了嗎?”
謝鏡辭沒說話。
在裴渡邁步前來的同時,她也倏地上前。
這是個毫無征兆的動作。
一隻手按住他後頸,不由分說往下壓,裴渡順勢低頭,瞳孔猛然一縮。
冰涼指尖下意識攥緊,將袖口捏出水一樣的層層褶皺。
他屏住呼吸,心跳無比劇烈地敲擊胸口,劍氣淩亂散開,煞氣全無。
謝小姐殷紅的唇……覆在了他的唇瓣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