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闖入的邪息勢不可擋,有如劈頭蓋臉砸落的疾風驟雨,與她周身金光相撞,發出嗡然沉緩的鐘磬之音。
在一簇梅樹之間,謝鏡辭見到那團曾懸在殷宿頭頂的黑氣。
它這回沒把力量分給手下眾人,獨自凝結於一團,好似吞吐所有光線的黑洞,層層黑霧像極旋轉蕩開的漩渦,在日光下伸展蔓延。
邪氣聚了力,修為斷然不是孟小汀能夠比擬。
籠罩於身的金光很快道道皸裂,她強撐不下,驟然咳出一口鮮血,被黑團擊中前胸。
謝鏡辭眼疾手快,迅速將她接住。
“殷宿那廢物,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滿腦子要報仇,全然忘了此番前來雲京的目的。”
那團邪氣居然開口說了話。
它的聲線雌雄莫辨,比起修士,更像故障後喑啞不堪的機器,加之語氣不善,止不住發出破風箱一樣的雜音,讓謝鏡辭頗為不悅地皺了眉。
他們真正的目的。
她心口轟地一震。
……孟小汀。
多年前,他們就不由分說帶走了孟小汀的娘親。
殷宿帶著一眾麵具人,將他們困在幻境裡,四人中也有孟小汀。
而如今它親自找上門來,特意襲擊她們二人――
自後背生出的劇痛不斷蠶食神智,謝鏡辭再度聽見從邪氣裡溢出的笑。
幽冷、緩慢,輕而易舉就能叫人頭皮發麻。
她必須拔刀,意識卻越來越沉,在逐漸模糊的視線裡,望見自四麵八方而來、狀若藤蔓的黑霧。
在黑霧之中,被緩緩吞沒的……是孟小汀。
它要帶走她。
就像多年前,帶走江清意那樣。
“這丫頭我就帶走了。”
邪氣低低地笑,音量很弱,每個字都化作尖針,生生刺進耳膜裡:“至於你……不用擔心,沒過多久,謝小姐那兩位朋友便會前去地下陪你。”
“永彆了。”
喑啞的笑侵襲所有感官。
在所剩無幾的意識裡,謝鏡辭見到像蛛網那樣散開的黑氣,黑影濃鬱得有如實體,饒是陽光也被頃刻掩去行跡,殺意彌散,儘數奔湧而來。
一瞬的凝滯與死寂。
――旋即陡然而至的,竟是一道清冽白光。
謝鏡辭咬破下唇,強迫自己不至於昏昏睡去,在溢開的淡淡血腥氣裡,望見一抹熟悉的影子。
四周儘是迷蒙黑霧,不聲不響地裹緊整個院落,那道身形高挑瘦削,攜了瑩白如玉的一瞬亮光,朝她靠近時,好似猝然出鞘的刀刃,儘碎暗潮。
一個名字衝破混亂不堪的意識,竄在她心口上。
此刻的裴渡儘數褪去平日溫馴,踏風而來,白衫翻飛,周身是數道無法抑製的殺氣。
他像是動了怒,黑眸中笑意消卻,空留一片森然冷厲,手中長劍嗡鳴不止,破開吞吐不定的暗芒。
謝鏡辭嗅到越來越近的樹香。
待她頹然倒下,栽進一團僵硬的溫熱。
“裴渡。”
邪氣不間斷地啃噬神經,她困得厲害,用最後一絲清醒的意識告訴他:“孟小汀……”
有什麼東西懸在半空,經過片刻遲疑,籠上她後頸散落的黑發。
他嗓音很沉,開口說話的時候,整個胸腔都在微微震動:“嗯。”
“天生劍骨。”
那邊的邪氣竟是桀桀怪笑,並未即刻發起進攻:“我找尋這種體質已久,居然在這兒撞上……有趣,有趣。”
它說著一頓,似是細細將裴渡端詳半晌,繼續慢聲道:“小子,你於我有益,不如與我做個交易――我大發慈悲留你一命,等殺了這丫頭和另一個劍修,你便隨我回去,做我臣屬如何?”
聽聞後半段言語,裴渡眼底殺意更甚。
“先彆急著拒絕,看見那些為我任勞任怨的修士了嗎?”
它料到他的反應,並未生出惱怒,而是輕聲笑笑:“我給予他們一個全新的世界,一個一切隨心的世界――在那裡,所有心願都能成真,無論仇家、劍尊法聖還是形形色色的女人,皆會毫無怨言匍匐在你腳下,你難道不想要?”
它所言的“全新世界”,應該便是夢境。
淩亂的線索漸漸彙集。
邪氣為走投無路的修士們精心編織心想事成的幻夢,換取後者全身心的絕對臣服。
所以他們才會身形孱弱、許久未曾修煉,幾乎在世間消匿所有行蹤,不知去往何處。
在這麼多年來,殷宿等人一直都沉溺於虛妄之中,至於現實如何,早就不去多做在意。
實在可悲。
“我早就聽說過,你被裴府逐出家門,受儘折辱,受了那麼多苦,你莫非不想把那群人輕而易舉碾在腳下?更何況――”
那道古怪的聲音愈發沙啞,仿佛泥沙漸漸淤積,混雜著顆顆石粒,無比粗糙地劃過耳膜。
邪氣笑得震顫不已,言語間橫生嘲弄般的惋惜:“她對你並無心意……你對此心知肚明,不是麼?”
裴渡握劍的右手兀地一僵。
“你苦苦候在她身邊又有何用?不如歸順於我,前往那無邊夢境之中。”
它看出這一瞬怔忪,笑意漸濃:“所有人都得到了想要的一切,金錢、地位、女人……你難道不願意看到,她對你百依百順、無限鐘情的模樣嗎?”
百依百順,無限鐘情的謝小姐。
懷裡的姑娘已經漸漸睡去,裴渡眸光微暗,自嘴角揚起自嘲的輕笑。
多可笑,即便不願承認,可願意對他無限鐘情的謝小姐……必然是場虛幻假象,當不得真。
早在許多年前,他就已經暗自下了決心。
屬於謝小姐的影子太遠太亮,如同穹頂上觸不可及的太陽。他出生於塵泥之間,一點點朝她靠近,便已經用去了大半生。
裴渡絕不允許任何人叫她墜落下來。
在幻夢中得償所願又如何,倘若真正的謝鏡辭出事,一切便全都沒了意義。
他隻在意她,也隻想要她。
光芒萬丈的太陽,就應當永遠無憂無慮懸在天上。
哪怕他一輩子都隻能遙遙地、悄悄地仰望。
黑發被他笨拙彆上耳畔,裴渡終是沒能忍住,用指腹緩緩撫過她圓潤的耳垂。
叢生殺氣裡,這抹綿軟的柔意顯得微不可查。
“你大可同她好好道彆。”
邪氣察覺殺意漸退,哈哈大笑:“與我回去,就能很快再見到她了。”
黑霧再度上湧,在狂亂嘶啞的笑聲裡,年輕的劍修微微躬身,將懷中少女扶向石凳坐好。
元嬰的威壓沉甸甸向下,當他低頭啟唇,溫和清越的嗓音自喉間淌落,即便被吞噬大半,也仍舊清晰可辨。
“謝小姐。”
薄唇輕輕靠近她瑩白的耳垂。
當兩道柔軟觸感於電光石火間短暫相接,好似蜻蜓點水,徒留令人戰栗的酥麻。
他的呼吸滯留在她頸間,騰起淡淡的熱。
隻不過是這樣的觸碰,就已經讓他整顆心臟都難以自持地狂顫。
裴渡握緊手中長劍,無比貼近地告訴她:“……彆怕,我在。”
頃刻之間,劍光疾作。
裴渡轉身刹那,漫天花雨倏然散開,被肅殺鋒刃儘數碾作齏粉。勢如疾風的劍氣凝出刺目白虹,寒芒斬幽朔,霜雪驟破空,伴隨一聲尖銳鳴嘯――
滿園殺氣,儘數向邪氣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