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醇即便發現他雨天出行也不會說什麼,可他就是不想讓對方知道。
莓果樹下,白竺試探摸索了許久,才尋到了那日丟下的傘,其上已經乾了,隻是多了些許的泥濘和塵土,他輕輕擦拭後收起,然後放進了背簍之中,心下稍安。
木屋處魏舒白擦拭歸來,總算除了身上各色讓他自己都很難忍的味道,心情略微放鬆,卻隻在房中看到了正在處理著竹簡的沈醇:“穀主呢?”
沈醇頭也不抬道:“出去了。”
“你放他一人出去?”魏舒白拎著濕衣蹙眉道。
“若非放他一人出去,此時在下不應該在此處。”沈醇抬眸笑道,“他從前也是一人出去的,不必擔心。”
“從前是從前,如今穀中並不安全,他一眼盲之人若是再遇上對方的人,要如何脫險?”魏舒白看著沈醇道,“你未免太過於大意。”
沈醇停下了動作,把玩著手上的竹簡道:“你未免太小瞧他,從前擅闖穀中的人也不是沒有,他住在此處十八載,自然有自保的能力,倒是閣下那日還需要他來保護,此時說這些擔憂的話倒有些站不住腳了。”
魏舒白負在背後的手捏的極緊:“我隻是憐惜他眼盲罷了,是在下多慮,無名兄勿怪。”
“好說。”沈醇低頭握住了竹簡,繼續在其上刻著。
魏舒白則轉身出去將衣服晾了起來,其上金絲蟒紋在陽光下極為的耀眼,此時諸事不宜,不管何事都要等他出去以後再說。
午飯時分,白竺背著背簍回來了,他未曾進屋,先是將傘抽出靠在了原本的地方,這才進了門。
沈醇自然是發現了他的動作,但對方已然做到了如此小心謹慎,不想被他發現,他也隻能當一個睜眼瞎了。
“這是絲線?”白竺在午後摸著沈醇遞給他的線說道。
“是棉線,隻是做的極好,摸起來像絲。”沈醇說道,“我這次帶回來的布料不少,你就全當打發時間了。”
“好。”白竺摸索著那線說道。
紡車悠悠,穀中似乎一片祥和安靜,沈醇偶然出行,崖邊又濺落了不少的鮮血。
他每每都是清除了血跡再回來,可不管是白竺還是魏舒白都知道他是去做何事了。
桃樹影裡,每每晨間都有劍聲劃破空氣,白竺最喜此時坐於桌前,輕輕摸著竹簡聽屋外的聲音,覺得若能就此過上一生一世也是極好的。
白竺的布紡了不少,剪斷時摸索著剪刀小心的裁剪著,以針封邊,成了一個個小小的素色方巾。
“你這是做什麼?”魏舒白不解他的舉動。
盲人紡布本就困難,可他紡好後,卻又將其任意剪裁,何其浪費。
“給他做些帕子。”白竺還記得當時沈醇說要用帕子擦汗的事情,他無太多的事情能為他做,便隻能做些這些,讓他在離開此處時仍能想起他。
“你就這般喜歡他!”魏舒白終是沒忍住。
“什麼?”白竺驀然抬頭,針尖刺破了手指。
“他有何讓你喜歡之處?你在這穀底生活許久,不見外人,他所做的那些,不過是平常人都能夠做到的,若你離開此處,何愁無屋遮風擋雨,何愁無餐食飯飲,這些事情皆不需你動手,自有人送到你的手邊,又何須因為這些事情而傾慕於他?”魏舒白問道。
他的確不擅長這些事,可若在皇宮之中,這些事皆不需他動手,不需穿補丁的衣服,也不需為那些普通的新衣而高興,更不需自己紡布,一應皆有人伺候。
若眼前的人願意,大可錦衣玉食,享儘榮華富貴。
他這一身的風骨,若是穿上純淨的白衣,該是何等的風華。
“平常人都能夠做到的。”白竺喃喃此語道,“即便他人皆能做到,可不是他,此種做法便是無益的。”
他心悅他從不是因為這些事,而是沈醇懂他,從不勉強於他,也從未因為他的眼盲而區彆對待。
他約莫知道自己生的好樣貌,以沈醇的劍術,若想在他未反應過來製住他容易至極,可他從未有過如此舉動。
他傾慕他,隻是因為他是那個人,換了誰都不行。
魏舒白看著他的神色抿住了唇,不再言語。
白竺除了製帕子,更多的事情是搗藥,各種治傷的藥,解毒的藥裝了許多,一一刻上了字碼放在架子上,就像是在為某人的遠行做下一次的準備。
他心悅他,卻也知道不可能永遠留住他,能為他做的,隻能儘力做到。
“皇霜草?”沈醇聽到白竺說這種草藥時道,“這種草不是長在山澗裡麼?”
“你知道?”白竺有些訝異。
“替你刻醫書的時候也看了不少,大概知道一些。”沈醇說道,“那藥草是用來解毒的,你做那麼多解毒的藥做什麼?”
“給你備的,若是遇上了什麼用毒之人,也不必像那日般手足無力。”白竺說道。
“多謝阿白為我費心。”沈醇笑道,“不過山澗處離穀底極遠,你不如詳細描述一下,我去采回來。”
“皇霜草與其伴生草生的極像,且摘下時當即就要入藥。”白竺思索道,“可否帶我一起去?”
“那就隻能留魏兄一人在此等候了。”沈醇說道。
魏舒白開口道:“在下無事。”
“穀中已灑了藥,若無解藥,寸步難行。”白竺說道,“不必擔心。”
“多謝。”魏舒白說道。
他二人要尋藥,當即便出發了,白竺背著背簍,沈醇則將他負在了背上,以輕功向原處疾行而去。
他二人遠去,再不見蹤影時,魏舒白起身,步行到了崖下,從衣襟之中撕開了一個小管,用火折子點燃,一道煙花升上了天空。
“什麼聲音?”白竺遠遠似乎聽到了些許異動。
“哪有聲音?”沈醇問道。
那一聲後再無其他聲響,白竺隻當自己是幻聽,抓著他的肩膀道:“可能是我多心了。”
沈醇輕笑了一聲:“可是在擔心魏舒?”
“不曾。”白竺直接道。
他對那人並無好感,即便他眼盲看不見,也覺得那人的言行中似乎對沈醇頗為不喜,他也因此並不喜那人。
有那人在,他想要說何話時都要思量再三,有些舉動那人還要過問,他隻盼那人早早離開。
“他倒頗為擔心你。”沈醇說道。
“他不過是好奇心發作。”白竺說道,“生活在金尊玉貴中的人,人人阿諛逢迎,從未曆經過這些事,故而會覺得新奇,待回去以後,自不會再記得此處。”
“阿白真是這天下第一的明白人。”沈醇說道。
“或許吧。”白竺說道。
他寧願不當這明白人,也好過放這人來去自如。
山澗的確離穀底頗遠,即便沈醇以輕功趕路也走了半個時辰。
山澗頗深,環境愈發清幽,流水擊打在碎石之上,清脆如玉碎,此處林深,鳥鳴之聲有些許幽深,涼意似乎隨著腳踝而上升。
白竺察覺沈醇落地時道:“到了麼?”
“就是這裡了。”沈醇扶著他的腿道。
“那放我下來吧。”白竺撐著他的肩膀道。
“此處都是碎石,行走不便,你且說那藥草的特征,我若是看到了相似的再放你下來。”沈醇側眸說道,“免得跌傷了哪裡。”
“好,你若覺得重,可將我放下。”白竺說道。
“輕的很。”沈醇扶穩了他朝著山澗踏了進去。
此處蛇蟲鼠蟻頗多,可因為二人身上掛著的雄黃香囊,甚少有靠近的。
沈醇行了一段距離,白竺動了動鼻子道:“我似乎聞到了莫水草的味道。”
“止血的?”沈醇問道。
“對,你果然記了許多。”白竺說道。
沈醇將他放了下來,單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將一根樹枝遞到了他的手上道:“慢些走。”
“好。”白竺用樹枝敲打著地麵,另外一隻手借著他的力量,朝著味道散發的地方走了過去。
即便微有踉蹌,也會被沈醇快速的攙扶住,不似以往那樣手足無措。
待味道濃鬱,白竺蹲身下去,摸著那處的草葉在鼻尖嗅聞道:“就是這個了。”
他放下了背簍,從其中取著藥鋤,摸著那草的根輕輕挖掘著,沈醇拿出了另外一個藥鋤,看著他的動作道:“這個要多少?”
“此藥藥性極好,可多挖一些。”白竺說道。
“好。”沈醇鬆開了他的手腕,扶住了另外一棵草藥,將其從根部挖掘了出來。
白竺握著藥鋤的手頓了一下,聽著身旁的聲音,默默的挖掘著藥草放進了背簍之中。
莫水草挖掘了十幾株,白竺停了下來:“這些就好,不必挖儘了。”
“留些種子?”沈醇笑道。
“嗯。”白竺起身時感覺到了手腕再度被握住時抿了一下唇。
皇霜草有些難找,其他罕見的藥草倒挖了不少,白竺或是挖了放進背簍,或是直接處理用布包裹好,背簍的份量也愈發重了起來。
到了午間,沈醇尋了一處乾淨的地方扶著他坐了下來,取出了一包點心,給他擦乾淨手後遞了一塊。
白竺低頭品嘗,神色間有些訝異:“是桃子的味道。”
“穀中的晚桃就剩那些,也不好保存,我索性直接做了點心,放的糖不多,覺得怎麼樣?”沈醇問道。
“好吃。”白竺說道。
山林間是不宜生火的,吃過了點心,沈醇又尋覓了幾顆果子給他解膩,石邊有流水嘩嘩,白竺淨著手,有些享受此時的時光:“你這次要留多久?”
“這是你第二次問我這個問題了。”沈醇看著他低垂的睫毛道,“我和魏舒在,可是擾了你的清淨?”
“他有,你沒有。”白竺說道,“我隻是在想那些藥來不來得及做好。”
“來得及,我近日都不會離開。”沈醇笑道,“你不必著急,要不然我總擔心擾了你。”
“隻是做好準備罷了。”白竺心底那口氣微鬆了些,“穀中有人,我一直未曾問你出去辦了何事,可遇上什麼新奇的事了?”
“遇上了兩個孩子在搶一串糖葫蘆,未免他們搶了感情,我直接自己搶了過來,為此他們同仇敵愾,非常的團結。”沈醇笑道。
白竺神色略柔:“你就未曾被他們的爹娘追打?”
“他們追不上。”沈醇笑道,“不過我還是賠了他們兩串,免得良心不安。”
白竺可以想見當時的場景,他心中隱隱有關於沈醇這個人的印象,卻不知自己想的對還是不對。
但不管這人生的平凡還是醜陋,他皆是喜歡他的:“還有呢?”
“路遇一人瞧不起我,所以狠狠的揍了他一頓。”沈醇說道,“買東西時遇上了要宰我的,反被我宰了,那店家都快哭出來了……”
白竺耐心聽他講著,待他講完時道:“外麵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
“你覺得它是什麼樣子,它就是什麼樣子的。”沈醇說道。
“可會煩擾?”白竺說道。
“你覺得它在幽穀,何處都是幽穀。”沈醇說道。
白竺覺得他的說法極好,心中思忖:“那你可有一二紅顏知己?”
那些浪蕩的豪俠,多是有紅顏知己的,美人愛英雄,自古如此,更何況這人性情如此討人喜歡。
“沒有,我素來對女子不感興趣。”沈醇笑道,“阿白問起,可是年歲到了想娶妻了?”
“非是如此,隻是話本中所說罷了。”白竺心中稍安,撐著石頭起身道,“我這般身體,恐怕也隻會耽誤彆人。”
他雖不認為比彆人短在何處,可若是真要有伴侶,的確是不及常人的,更何況他壽數有損。
“怎會?”沈醇同樣起身道,“阿白若真要娶妻,多的是人想嫁。”
白竺心下微沉,本要站穩,卻因為這一瞬的分神,踩到了那石頭的光滑處,腳底打滑,本是心神微緊,腰身卻被人緊緊扣住了。
“小心些。”沈醇抱住他低頭說道。
白竺扶住了他的胸膛,抬頭時能夠感覺到那近在咫尺的呼吸:“多謝……我不會娶妻。”
他試圖站起,卻發現腰身處扣著的力量極緊,並未有絲毫鬆開,白竺緊貼著他的身體,心跳已然失衡,若在如此下去,隻怕會被發現:“沈醇。”
“其實魏舒說的不錯。”沈醇低頭看著懷裡的人道。
懷中人一身清骨,眉宇間隱有愁緒,他眼盲之事沈醇當然會憐惜,正是因為憐惜,有些事情才會遲疑。
“什麼?”白竺問道。
“我的確對你有不軌之心。”沈醇輕輕低頭,鼻尖與之交錯,看著對方瞪大的眼睛道,“阿白,我心悅你。”
白竺的思緒在那一瞬間有些空茫,隨即感覺到了落在唇上的吻。
呼吸交錯,他雖不知所措,可心中卻泛著一陣又一陣的喜悅。
手指慢慢的收緊,隨著腰間扣緊的手而慢慢揪緊了他的衣襟。
吻分開時,白竺還能夠聽到耳邊心跳轟鳴的聲音:“你何時……”
“第一眼。”沈醇低頭說道,“阿白,我沒有你想的那樣的好。”
白竺摸索著他的肩膀,摟上了他的脖頸,緊緊相擁。
可他比想象中還要喜歡這個人:“那時我對你不好。”
“你隱居避世,又有眼疾,待人冷淡也屬正常。”沈醇輕聲說道,“況且你雖冷淡,卻仍然救了我的命。”
“沈醇。”白竺叫著他的名字。
“嗯。”沈醇應了一聲。
“我亦心悅你。”白竺在他的耳側說道。
“我知道。”沈醇摸了摸他的頭發道。
“你何時知道的?”白竺從他的肩膀處抬頭詢問道。
“那日再見你,你匆匆奔向我時。”沈醇摸著他的臉頰道,“那時我便知道了。”
“那你為何不告知我?”白竺問道。
“還有第三人在呢,若你我互通情.意,夜晚躺在同一張床上,三人皆是尷尬。”沈醇說道,“況且我亦會忐忑,害怕自己判斷失誤,連朋友都沒得做。”
白竺麵上染上了薄粉:“我見你夜夜睡的頗為踏實。”
“若不早睡,豈不想些亂七八糟的。”沈醇笑道。
白竺扶著他的手臂,頭抵在了他的肩膀處道:“我不知該如何做。”
他心悅這人與他情.意相通,本是大喜之事,卻讓他手足無措。
從前的種種界限似乎在化解,他比想象中更想親近他一些,又擔心自己冒失,不同於從前,讓他不喜。
“隨心便是。”沈醇笑道,“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那你可否將之前的事再做一次?”白竺輕聲問道。
他從不知唇齒相交也能讓他那般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