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日常七十
【另一個世界】
“餅乾要嗎?”
“……不用了,謝謝您。”
“餅乾不喜歡吃,唔,那蛋糕可以嗎……家裡正好還有份檸檬芝士蛋糕……”
“不用……”
“哦,這邊還放著芒果布丁……”
“……”
斯威特法師像板正直尺那樣挺直了自己的背。
她此時渾身僵硬,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準確的說,她此時隻敢轉轉眼睛掃視周邊環境,像隻被扔進籠子裡等待獵人磨刀霍霍的兔子。
……月亮在上,哪怕是德裡克和海倫娜依舊坐在椅子上主持家族會議時,她都沒有承受過這樣大的精神壓力。
這可是布朗尼的父親——有著神奇的血脈,還運用神奇的家族技能一眼看穿了她蹩腳的謊言,把她留在這裡“做客”——
斯威特對自家布朗尼的態度,與斯威特對其他布朗寧的態度也是截然不同的。
安娜貝爾被洛森拆穿時可以直接給後者一套兔兔拳;但被洛莉調侃時她會無比羞恥地試圖鑽進地底。
更何況,麵前這隻,是洛森與洛莉共同的父親。
……實在是太像、太像了……像到她完全沒辦法給自己做“當成陌生人冷靜對待”的心理欺騙……過於相似的性格、與這樣完全陌生的長輩感——
安娜貝爾簡直緊張得不知道該怎麼呼吸。
【洛森的父親要和我談話】
【我沒有做過前期功課】
【我正穿著一件輕浮的貴族西裝】
【我一小時前對他的妻子說滾,還不止一次地在心裡罵她白癡】
【我差點拐賣了他的兒子】
月亮在上。
……我要錘死那個滿口謊言、總把我推入火坑、還喜歡待在坑邊嘲笑我的混蛋布朗尼!!
冷靜,冷靜,麵對卡拉不是做到了冷靜理智的態度嗎,為什麼對著這個男人她完全無法冷靜……
無名氏並不知道安娜貝兔此時一邊毆打布朗熊一邊捂著耳朵鑽地的內心活動。
如果知道也沒什麼,他大抵會很淡定地想,我兒子果然從小就是個沒救的兔子控。
“那個,不知道您邀請我想談些什麼,總之……”
“在那邊很忙嗎?”
“……不,不忙,您繼續。”
安娜貝兔:拒絕!拒絕!學會拒絕——他又不是布朗尼,也沒有綠眼睛,你明明可以堅定拒絕!學·會·拒·絕!
但現實是她依舊沒有拒絕的能力——甚至移動手腳的能力。
安娜貝爾把背挺得更直了一些,坐姿端莊到了極點,此時的她就像是簾幕後準備上場的芭蕾舞演員。
無名氏把盛放著點心的茶碟放在茶幾上,然後給她倒茶。
他用的是家裡最好的骨瓷茶具——連卡拉都沒用過幾次,因為“離我的茶具遠點,白癡肯定會毛手毛腳地打碎它,你已經毛手毛腳地擊碎了我三隻咖啡杯了,再擊碎它,我就擊碎你”。
但,嗯,無名氏檢索了一下自己那模糊的記憶。
法師界的斯威特家族……非常顯赫,拿出在這個世界算得上高奢的餐具,或許隻能做到符合他們眼界的“得體”。
無名氏從不覺得精靈族能與“富裕”“奢侈”沾上邊,他眼中的精靈族因為封閉而落後、愚昧,無名氏更不可能通曉法師的知識、用研究魔法的眼光來衡量森林給予精靈的資源。
畢竟,在精靈眼中,他們隨意佩在耳朵上的金屬墜飾,隻是“沒價值的鵝卵石”而已。
即便聖女相當於“精靈王室”,無名氏也隻能依照著精靈一貫的審美,穿白色長袍,吃蔬菜水果,生活極端樸素。
……所以,他一直覺得,自己很窮,自己的族群也很窮,比起典籍裡那個傳承了數百年的法師貴族……
應該,特彆特彆窮酸,吧。
以那個世界的眼光來衡量,他那以精靈身份成為法師的兒子肯定不是主流,而這樣的他能得到斯威特姓的女孩的青睞……
應該算,攀上了大豪門,吧。
想到這裡,無名氏的目光不禁頓了頓,腦子裡劃過了一連串的“灰姑娘嫁入豪門慘遭貴婦□□”。
……果然不應該鬆口陪著那個白癡一起刷劇的。她看的都是什麼精神糟粕。
無名氏輕咳一聲,刪去了這些亂七八糟,把吃布丁用的小銀勺遞給安娜貝爾。
“你可以用這……”
他的手靠近了。
極度緊張的安娜貝爾,腦中有根弦“啪”地斷裂。
她立刻彈起:“我已經成年了!我沒有帶壞那隻精靈早戀!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在您的概念與《精靈生長古事錄》裡,三十歲的精靈還在發育期,但我發誓我和他早戀的時候並不知道他是精靈,我沒有居心叵測、道德敗壞——”
無名氏:“……”
原來是這樣的小姑娘。
嗯,怪不得能被他輕易騙到手。
無名氏把布丁遞進她顫抖的左手裡,又把布丁勺遞進她顫抖的右手裡:“沒關係,吃點甜品。”
安娜貝爾還在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無名氏:“沒關係,精靈的概念裡沒有早戀,我也不在乎這個,卡拉23歲時就有洛森了。”
安娜貝爾:“……”
安娜貝爾的緊張情緒瞬間被噎了回去。
……卡拉懷洛森時才23歲嗎!精靈族的23歲嗎!如果她沒記錯,布朗尼說這男人是“任職了數百年的聖女”吧!
……無恥。
各種意義上的無恥。
而能以這麼平靜的態度告訴我,也真是……各種意義上的很厲害啊。
她覺得這個話題怎麼都接不下去,隻能乾巴巴地應道:“哦……原來這樣……”
無名氏大概知道她誤會了什麼,但他也沒有解釋的想法——那個白癡為了生(玩)崽乾出的種種白癡操作,包括但不限於偷偷抱著酒瓶噸噸噸——這種白癡行為,還是隻有他知道就好。
“吃點布丁吧。”
如果她就是隔壁的小安娜,應該能被甜食冷靜下來。
安娜貝爾:“嗯,好的,謝謝您……”
她低頭舉起布丁杯,一眼就看到了布丁杯杯蓋上粘貼的紙條。
【卡拉的布丁】
安娜貝爾:“……”
安娜貝爾這下連眼睛都不敢亂看了。
而且她立刻聯想到了某布朗寧在便利店買來的特價炸雞便當盒上貼【洛森的炸雞】紙條、在她發現把便當扔進垃圾桶後又找過來跟她吵架的小學雞行為。
【你沒看到我貼好的字條嗎?蠢寶寶,那是我存起來準備今晚吃的——】
【你吃個球,已經過期兩天了!!】
【那是便利店的限時特價炸雞——】
【過期兩天!的!劣質垃圾便當!】
【……我不管!我貼字條了!我貼字條了你就不能亂丟!貼了字條的就是——】
【吵死了混蛋,你要吃我下廚給你現炸行嗎!】
【你是不是蠢,生理期不能——】
【生理期可·以·炸·雞!】
……一言難儘。
簡直一言難儘。
“那個,字條……”
對麵的男人“噢”了一聲,鎮定自若地撕掉了那張小紙條,然後把它團吧團吧扔進了垃圾桶。
“抱歉。吃吧。”
“……這是您妻子的……”
“這不是。”
“她會生氣吧……”
“沒關係。”
“卡拉她……”
“我和她不是很熟。”
安娜貝爾:“……”
你都跟她姓了,你還和她不熟。
卡拉喜歡芒果味嗎。
安娜貝爾輕咳一聲,放下了手裡的甜品。
布朗寧夫婦原本的關係看上去就(過分)糟糕了,她可不想成為又一場爭執的導火索。
“坦誠地說,”一番插科打諢後,安娜貝爾已經不那麼緊張了,但她用詞依舊非常謹慎,生怕自己在哪裡冒犯到他,“沒見麵前,我不知道……他的父親是……您這樣的。”
很有趣。
很親和。
幾乎……沒什麼距離。
無名氏坐到她對麵,端起了茶杯。
“那該是什麼樣?”他說,“你是我的孩子選擇的愛人。而他的選擇肯定是最好的。”
安娜貝爾蜷了蜷手指。
她吞吞吐吐:“您謬讚了,我並沒有您想象中的那麼好……”
“或許你不相信我,但你總該相信他的選擇。”無名氏低頭喝茶,“他是超出我想象的優秀……而你,應該也比我想象中優秀許多,許多吧。總這麼‘你’似乎很沒禮貌,小姑娘,我能稱呼你‘安娜’嗎?”
安娜。
……莉莉也是這麼叫她的。
他的身份、他敏銳的判斷力真的很容易讓我緊張……但,他的態度,卻是出乎意料的柔和。
給她端甜品,陪她聊天……莉莉也是這麼做的。
像,朋友一樣。
安娜貝爾深吸一口氣:“……我很意外。”
“意外什麼?”
“……”
意外,你對我,是這樣的態度。
……不過,也對,他也是個布朗寧。
無名氏突然說:“難道,是‘父親’這個身份讓你緊張?”
安娜貝爾心裡一跳。
他實在太敏銳了。
“……雖然我很想說,‘你可以不把我當成誰的父親,僅僅作為朋友聊聊天’……你肯定也不會相信。但是,我的本意的確如此。那孩子自己……也不會覺得我是他的什麼長輩、要求你尊敬對待我的。你大可以再放鬆些,安娜。”
好吧,放鬆。
放鬆。
“我會儘量……”安娜貝爾再次蜷了蜷手指,察覺到掌心已經汗濕後,她又急忙鬆開,掩飾般的去吃茶碟裡的芝士蛋糕。
口感綿密的芝士很快起到了鎮定情緒的作用。
“……那麼,您想和我聊些什麼?隻要不是特彆敏感的,我會儘量告訴您……咳,我目前任職法師塔,身高……”
無名氏笑了笑。
“安娜,我不會檢索你的個人條件,放心,隻是聊點小事。你們訂婚了,對吧?”
安娜貝爾像被紅茶燙到一樣,飛快抖了抖自己戴著戒指的中指。
……察覺到對方眼神中的笑意後,她又飛快地挖了一大勺芝士蛋糕放進嘴裡。
“對,沒錯,我們……訂婚了。”
“真好。”
“我已經登報……向全法師界公布……我肯定會對他好……”安娜貝爾清清嗓子,繼續磕磕巴巴地向下彙報:“我將來肯定不會三心二意……我也不會再親近其他任何異性……”
無名氏:啊,這。
我又不是在嫁女兒。
難道這孩子是把自己放在了“娶”的主導地位嗎……還是說她忽視了一些女孩本該在乎的東西,比起謹慎維護自己的利益、更習慣保護未婚夫的利益呢……殫精竭慮地為對方考慮婚後利益,這女孩實在是有點傻傻的,不太像是利益至上的貴族。
讓無名氏想起自己婚前的時候,一係列財產分割協議都是他壓著卡拉那白癡簽的,甚至更改房產證名字、冠上妻子姓氏時、還是他生拉硬拽才把那白癡弄去辦手續。
……唉,白癡。
什麼叫“反正你這麼聰明,離婚後的財產分割你來操心就好啊,我懶得辦手續嘛”,白癡倒是動腦想想,為什麼離婚後他還要操心前妻的財產分割問題啊。
卡拉那種白癡,他動動指頭就能卷走她所有的財產讓她淨身出戶好嗎,就這樣還死活不肯簽協議保護自己,她能不能有點警惕心。
↑布朗寧式的恨鐵不成鋼、永遠勒令對象對自己保持警惕
“……我還想簽婚前協議……但,嗯,他不同意,目前我們還在就這點吵架……不、不,我們感情很好,不會吵架,我的意思是,不是那種關係破裂的吵架……”
難怪他聽這些彙報,會感覺自己在嫁女兒。
……嫁女兒啊。
他女兒還那麼那麼小呢。
紮著漂亮的小頭繩,喜歡收集漂亮的小發卡。
笑起來和那個白癡一樣甜絲絲的。
應該也會很容易被男人騙。
應該會有很多男人想騙吧。
畢竟和那個白癡真的很像很像啊。
無名氏:“……”
無名氏整個人縈繞的空氣猛地一沉,對麵安娜貝爾語無倫次的彙報猛地一頓。
這一刻,對方的氣場再次把安娜貝兔嚇進地洞了。
無名氏微笑:“……抱歉,沒什麼,隻是想到了很有趣的事情。安娜,你繼續。”
莉莉,還·沒·到·嫁人的年紀呢。
安娜貝兔:“……”
騙人。
你剛剛的表情和洛森提及“莉莉如果交男朋友”話題時露出的表情一模一樣。
【什麼?男朋友?當然可以,我又不是什麼封建家長。總之他先想辦法戰勝我的荊棘,再破解我的夢境魔法,然後想辦法從我的機車車輪下存活……什麼?沒有這種能力他還想交女朋友?哈。】
【廢·物還交什麼女朋友啊。】
……莉莉將來如果交上男朋友該怎麼辦啊,無論哪個世界的莉莉交男朋友好像都很危險!
安娜貝兔再次哆嗦著挖了一大勺芝士蛋糕:“嗯,就,不知道您還有什麼想聽的,我,我暫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彆緊張。那,既然你們訂婚,安娜的父母是怎麼想的?”
安娜貝爾一頓。
芝士蛋糕在她的叉子上晃了晃。
……哦,問這個。
這是洛森的父親,所以,自己必須誠實回答才行……
安娜貝爾把那塊芝士蛋糕放進嘴裡,綿軟甜蜜的芝士香氣在她口中再次化開,與此同時,她也露出了非常綿軟、甜蜜的笑容。
“沒關係,請您放心。”
斯威特法師笑著說:“我的父母,不會有任何意見。”
我不會允許他們……允許他,有意見。
——德裡克·斯威特,絕不會有任何意見。
……咦,真奇怪。
安娜貝爾很久沒想起這麼個人了……處理過海倫娜後,她幾乎把還在關押中的德裡克拋之腦後……畢竟,她很忙碌,她如今的生活中有許多她在乎的事,在乎的人。
而當她坐在這裡,由夢境、空間、魔法的鏈接與一個本該死去的靈魂對話,捧著溫熱的紅茶,口中全是芝士蛋糕的甜味……
安娜貝爾·斯威特在這樣溫暖的環境,回想起“德裡克·斯威特”這個名字。
她第一時間想起的,是對他的、無比洶湧、熾熱的……殺意。
【我六歲的時候,我的父親當著我的麵燒死了我的狗。】
【我承認他的教導很正確。但這不妨礙我恨他。】
【二十四年後,我殺了他,這一切都是因為他殺了我的狗。】
【當我六歲,在心裡下定決心要殺了我的父親,為我的狗報仇時——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看著鏡子度過了一天一夜。】
【鏡子裡的我呈現出的表情,就是你剛剛的表情,安娜貝爾·斯威特。】
——當然,父親。
祖父殺了你的狗。
你燒了我的布朗尼。
你決心殺了祖父。
——那我當然,也下定決心,要殺了你。
一刀,一刀,又一刀……
像你殺死祖父那樣。
像你一直教導我的那樣。
睚眥必報、扭曲殘忍……
我們是斯威特,不是嗎?
我們……也是父女,不是嗎?
哦,或者,有句幽默的話……
這就是,血脈傳承呀。
斯威特法師如今每夜都枕在她最心儀的抱抱裡,她幾乎再也想不起那個夜晚了。
那個,滿是焦油味道,恨不得掏出自己心臟捏碎的夜晚。
……她的法杖深深捅入他的心臟,火焰劇烈在他身體裡炸開,而她親眼看著他化為灰燼……
那一幕,那一幕,那一幕……啊。
而所謂的父親,從她身後走出來,冷淡地誇獎說,“你做得很好”。
八年,有多少次,她從夢中驚醒,跌跌撞撞地撲向酒架,耳邊隻有那句“你做得很好”……做得很好做得很好做得很好——
麵前是一捧灰燼,法杖是他的血,而她甚至不能跪地痛哭,隻能筆直地看向那個男人,微笑說,“是的,謝謝誇獎”。
酒精。
斯威特學徒沒有抱抱,斯威特學徒是全世界最殘忍、最惡毒、最扭曲的壞女人。
唯有酒精,才能抵消焦油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