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抱歉……我真的非常的抱歉……我真的不願意這麼做。”
在黑暗而潮濕的機房裡, 西斯跪了下來。
那些麻醉藥物起效簡直出乎意料的快,布萊斯壓根就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抗就倒在他的麵前。那個男人的身體一動不動,雙臂卻直直地向前伸著,仿佛想要保護著什麼。
而即便是已經失去了意識, 他臉上依然殘留著那種仿佛不可思議一般的表情。
很顯然, 哪怕在這之前,這兩人心裡已經對西斯有了暗暗的提防,但布萊斯他們從根本上來說, 並沒有做好準備——他們沒有想到西斯真的會做出這種令人震驚的背叛行為。
看著昏迷不醒的艾麗莎和布萊斯, 西斯痛哭了出來。
明明背叛了朋友的家夥正是他本人, 但他看上去卻比艾麗莎和布萊斯更加痛苦一般。
哭到最後,這個無比憔悴又瘦弱的年輕人甚至整個人都蜷縮到了地上, 他用手捂著自己的臉, 身體微微抽搐。
他不停地對著已經聽不見他話語的兩人說著對不起, 直到一個格外沙啞的聲音,打斷了他難聽的抽泣。
“哦,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你看上去簡直傷心極了……”
一個人影緩緩的從陰影中蹣跚著出現。
那是一個宛若從恐怖片裡爬出來的人, 他瘦骨嶙峋, 乾癟的皮膚直接包裹在突兀的骨架上,破爛的外套上滿是臟汙……事實上,光是他還活著並且能夠自己行動這件事情, 看上去都像是某種奇跡。那個可怕的人影身上遍布黑紅色的汙跡, 大塊大塊的血跡凝固在他的眼底和嘴邊, 甚至他的耳朵和頸側也有。他似乎有過一場大出血,但這並不是他身上最駭人的部位——更加可怕的是他左半邊的腦袋,頭骨像是被一把槍轟碎了一般凹陷了下去,如今覆蓋在那人裸露的腦髓外麵的隻有一層看上去如同紙一般薄的薄膜。
他出現的時候身形飄忽宛若鬼魅。
配合他可怖的外貌,看上去更是嚇人。
然而,正在不斷哭泣的西斯,卻並沒有對這個男人的到來表現出任何的驚訝。
“他們都是我的朋友,很好的朋友。”西斯甚至能夠更咽著回應那個男人憐憫的低語。
他擦乾了眼淚,然後轉過身來望向來人。
“你的身體狀況怎麼樣……老天,你現在的樣子看上去還是很糟糕。安藤教授。”
西斯就那樣喊出了那可怕男人的名字。
是的,沒有錯,這個鬼怪一般可怖的男人不是彆人,正是本應該躺在禁閉室裡,被所有人遺忘,然後悄無聲息死去的安藤靜雄。
早已被醫療官和醫療器械判定為腦死亡的男人,如今卻顯得行動自如,思緒靈敏。
他甚至還可以順利地與外人交流,也很擅長安慰他人。
“西斯船員,不要太緊逼自己——就像是你說的,你們曾經是很好的朋友,而布萊斯和艾麗莎都是好人。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們應該會理解你的行為。”安藤靜雄對西斯說道,“……你的母親已經失去了那麼多孩子,想想看,如果她最後一個小兒子也這樣悄無聲息地死在了外太空,她將多麼的絕望。真正的好人可不會願意見到一位年邁的母親遭遇這一切。他們會幫助你完成你的心願,他們會了一這麼做的——你會離開這顆星球,然後回到地球去。”
“可是……可是……我這是在送他們去死。”
西斯在安藤靜雄那充滿蠱惑力的勸說下終於停下了哭泣,他稍微鎮定了一點,但他看上去依然十分絕望。
“塔蘭如今已經徹底的瘋了,他一定會殺了他們的……”
“哦,可憐的年輕人,你看,你都已經說出來了:塔蘭討厭這他們,是的,他會殺了他們,所以……”
名為安藤靜雄的男人壓低了嗓音,他的聲音有一種語言沒有辦法形容的東西。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魔鬼的話,那魔鬼的聲音定然就是他這樣的。
“哪怕沒有你做的這些事情,你的朋友們依然會死。可是現在你給了他們一個機會,把他們的死亡變得有意義……”
“可是……。
“請不要再繼續這樣‘可是’下去了,事到如今,無論是你還是我,還是你的朋友們,都沒有辦法回頭了。”
安藤靜雄看向躺在地上的艾麗莎和布萊斯,他蠕動著自己乾癟的滿是褶皺的嘴唇,然後發出了巫女一般的冷笑。
這種笑容讓西斯的眼神一凝。
在很短的一瞬間裡,西斯眼底有一抹久違的清明在閃爍。
但很快,安藤靜雄接下來說的那些話又讓這個年輕人恍惚了下去。
“更何況,你也不是什麼都不做。你會幫你的朋友們報仇。就像是我之前對你說的那樣。”
就這樣,、安藤靜雄循循善誘地勸慰者著態恍惚的西斯。
“報仇。對…你說過的……”
西斯就像是找到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那樣,他瘋狂地點著頭,然後不停地重複著同樣的句子。
“隻要,隻要塔蘭開啟了主板,隻要這東西處於激活狀態,它就會自動連線普羅維登斯號上那些殺戮機器,而那些‘幽靈’會自動乾掉所有感染了異種細胞的人,那可是德爾公司製造出來的最可怕的殺戮機器,根本用不了多久,人們就可以借助那些機器人把這些怪物全部都殺死……”
西斯恍恍惚惚地重複著不久之前安藤靜雄對他說的每一字每一句。
“沒錯,你一點都沒有記錯。事情之後地發展就是這樣……你也知道,塔蘭已經瘋了,而且他的身體出現了嚴重的異化,德爾公司的這些殺戮機器一旦檢測到異種怪物的存在,便會自然而然地按照感染程度,一個一個按照順序把那些怪物們全部都消滅乾淨。想想那些讓人頭痛的火星水蛭吧,這顆星球上的小怪物們對於那些殺戮機器來說隻不過是小兒科而已。很快,你就永遠不用擔心那些把你的朋友和同事全部殺死的怪物了……太陽神號上幸存的船員也會感激你的。你會有一個美好的未來,我可以向你保證。你會拿到那該死的星圖,然後你會回到你的安樂窩裡去,在那顆藍色星球上安安穩穩地過完整個人生。”
不得不說,哪怕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來聽,安藤靜雄的這些話語聽上去也十分有感染力。
更不要說,西斯原本就有些神誌恍惚,渾渾噩噩。他仿佛能夠通過安藤靜雄的敘述,直接看到自己未來美好的人生,在那個男人說話的同時,他一直在恍恍惚惚地點著頭。
隻不過,忽然間,他像是想到了什麼,然後他有些惶恐地看向安藤靜雄。
“不……不對……都已經過了300年。”西斯的聲音聽起來簡直焦慮極了,“那些機器真的還可以自由活動嗎?你怎麼能確定,那些機器人真的會像是你說的那樣聽話。”
安藤靜雄無奈地搖了搖頭,他往前一步,靠近了西斯,他乾枯冰冷的手掌輕輕地按在了西斯的臉頰上,而他那一對渾濁如死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這麵前這無比惶恐的年輕人。
“我當然會知道,作為普羅維登斯號的船長,我甚至還記得當初是如何對那些可怕的機器發出指令的。”
安藤靜雄的手指又冰又冷地貼在西斯的皮膚上,隱隱約約之中,西斯甚至可以聞見這個男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腐臭的味道。
西斯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寒戰。
“可是,你……你是……安藤……“
他眼底浮現出一絲迷惑。
“我是安藤靜雄,但同時我也是斯克裡普斯,普羅維登斯號的船長。我之前已經告訴過你了不是嗎?這具身體裡同時擁有兩個人的靈魂……”
“我……”
“親愛的西斯,請不要質疑我幫助你的決心,”安藤靜雄,或者說,斯克裡普斯的聲音一點一點變得暗啞,“……任何一個在這顆星球上被困了300年的靈魂,都會想要幫助自己的人回到地球去。我已經死在了這裡,我知道那個痛苦。我真的太不忍心了……我不忍心看到更多的人與我一樣,永永遠遠地徘徊在宇宙又黑又冷的虛空之中,而靈魂永遠都不得安寧。”
在說這些話的同時,男人的眼睛裡閃耀著一種異樣的光芒。
西斯在對上那個男人眼睛裡光芒後,臉上的表情一點點地變得鬆弛,而眼神也愈發模糊。
是啊……
西斯聽到自己腦海裡有個細小的,陌生的聲音在不停地不停地重複著那個可怖男人的低語。
西斯感覺自己痛苦極了,但最終,他還是下定了決心。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他點開了自己的個人通訊,手指顫抖地點上了對船長塔蘭的內部呼叫按鈕。
……
“嗯?”
在距離西斯數層甲板之下的地方。
林希忽然停下了所有動作,抬起頭望向自己的上方。
隻不過,如今的他能夠看到的,隻有那些層層疊疊,宛若還活著一般的膠質物。
“林,林希。”
在他身邊的沙維爾很快就察覺到了林希的動作,它一下子站了起來,湛藍的雙眸一眨不眨地盯著林希。
“怎麼了?”
它有些彆扭地問道。
它和林希之間的氣氛一直到現在都還有些古怪。
林希對待它的態度也總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緊繃——而沙維爾儼然已經察覺到了這一點,如今哪怕是林希最細微的一個舉動也會引發它的緊張對待。
“沒……什麼……”
林希恍惚地回過神來,他有些不太自在地說道。
就在剛才,他總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些什麼。
那種感覺有點類似於之前自己借用其他蟲子的眼睛看到艾紮克和艾麗莎那樣,但這一次他什麼都沒有看到。那種稍縱即逝的心悸感更像是他自身因為異變而產生的錯覺。
異變。
想到這裡,林希不由麵色微暗。
作為臨時巢穴的這條走廊,如今看上去早就已經不像是人間之地。光線在這裡變得非常朦朧,而原本冰冷乾燥的空氣也在這些膠狀物的作用下變得又溫暖又潮濕。如果林希不曾有過任何特殊的轉變,這種渾濁潮熱的環境大概會讓他感到非常難受,但現在,他不得不承認,待在這裡的時候他感覺非常舒適——他的身體早於他的意誌,早早地適應了這裡的環境。
那些原本懸掛在半空中的肉質的囊袋在林希親手殺死了那些可憐的異種之後,就以很快的速度老化,乾涸,然後落到了地上。
一些林希完全說不上種類的細小甲殼類昆蟲從那些膠質物的縫隙中鑽了出來,它們開始成群結隊地聚集起來,然後就吞吃起了異種們脆弱柔軟的身體。
而在這些最低級的蟲群快樂地享用著自己的加餐時,林希其實也在進食。
那些食物是沙維爾為他準備的。
之前收到的嚴重創傷外加身體內部的轉變,讓林希至今還處於一種格外虛弱的狀態。他的本能正在發出警告,他必須儘快地攝入食物讓自己好起來……林希不願意承認,但他很清楚,到了現在這個時刻,就連那些如今正在被小甲蟲們吞噬的異種的屍體都散發著誘人的味道。
林希格外惡劣的心情大概也與他如今的狀態有關:他暈睡,醒來,進食,然後再次暈睡,醒來,進食……
他正在變成怪物。
在這天之前,林希甚至考慮過自我了斷。大概也正是因為這樣,他才會在那樣痛苦地掙紮中一隻一隻殺死了自己的眷族,那些可憐的異種們。他想要終結這一切。隻不過……
後來發生的事情完全背離了林希的期望。
他放走了那隻異種,他……他在某種程度上勉強地接受了現狀。
他呆在這個讓他感覺舒適又讓他感到惡心的地方像是白蟻巢穴中的女王那樣等待子民們的供養。
當然,現在能夠呆在他旁邊的眷族也隻有沙維爾。
沙維爾對此適應良好而且心情很是愉快,反倒是林希自己有些緊張。
他還記得自己曾經吃過不少蟲子,他很擔心沙維爾用來投喂他的食物也會是人類或者是同族們猙獰的屍體。
謝天謝地,那隻看似懵懵懂懂什麼都不懂的異星昆蟲比林希以為得更加聰明。
也許是因為那種詭異的精神聯係,它能夠在隱隱約約中感應到林希的想法。而且它也很清楚,林希對於食用人類有著異常強烈的抵觸心理(雖然如今飛船裡遍布著人類的屍體,而對於異種來說,那些有著柔軟軀體的裸猿的屍體本應該是最美味和最方便的食材),同時,林希似乎也並不熱衷於吸吮那些由各種各樣的昆蟲轉化而來的肉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