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粱客棧二樓,顏珋合攏房門,轉身來到屏風前,輕觸吊在架上的銅鈴。伴隨著清脆鈴音,嫋嫋青煙自香爐騰起,中途聚攏,似瀑布流淌,最後在銅盤中彙聚,描繪出一幅朦朧的群山景象。
本就寬敞的房間,在鈴聲響起之後,屋頂挑高將近三層,牆壁自動向兩側折疊,數間客房全部連通。
六扇屏風自邊緣延伸,一扇接一扇凝實拚接。空白的扇頁被黑氣籠罩,呈現出一幅幅戰場廝殺的慘烈畫麵。
數十張木床或並排擺設在地麵,或以吊索懸於半空。陰兵合衣躺在床上,槍、刀放在枕邊,觸手可及,隨時可以拿起來作戰。
最後一名陰兵入夢,連長和老人齊齊向顏珋抱拳。
顏珋微笑頷首,手腕輕動,室內鈴聲大作,由緩至急,猶如暴雨降臨。
屏風上的畫麵開始變換,一幀接一幀閃過,幻燈片快放一般,近乎留下殘影。中途突然定格在一片山穀,山穀外縱橫排列塹壕,士兵光著膀子揮汗如雨,揮舞著鍬鏟,不斷將塹壕加深。
更遠處的縣城,一隊隊日本兵登上卡車,步-槍和迫擊炮之外,更有兩門重炮。炮口張開,遙指守軍陣地方向。
大戰一觸即發,死亡即將來臨。
顏珋二度敲擊銅鈴,鈴音交疊,逐漸變得規律。
駐足在屏風前,目睹陰兵的身影出現在戰場,他並未如往昔般轉身離去,而是移來一隻木椅,退後兩步坐到椅上,隔空取來一枚銀鈴,預防隨時可能出現的異狀。
霞市,傅宅
傅明正從噩夢中驚醒。
夢中,他重回幾十年前的戰場,重複自己曾做過的一切。像藏在暗處的鼠輩,避開所有人,將情報送入縣城,親手送軍中上下走上絕路。
炮聲轟鳴,震耳欲聾。
他藏在塹壕裡,看著遠處的陣地不斷騰起黑煙,看到一隊偽裝過的日軍摸上陣地,在團長下令準備戰鬥時,突然從背後拉開槍栓。
他以為自己忘了,可時至今日,他仍能清晰回憶起團長當時的表情,震驚,不可置信,最終儘數化為憤怒和仇恨,拚著最後一口氣,掄起槍托向他砸來……
傅明正睜開雙眼,盯著彩繪屋頂,大口喘著粗氣。
精美的花紋突然扭曲,變成一張張猙獰鬼臉,黑洞洞的雙眼流淌出鮮紅的血淚,嘴巴張開,現出駭人的獠牙,對他嘶吼咆哮,仿佛下一刻就要掙脫束縛,撲上來咬斷他的脖子。
“來人,快來人!”
傅明正臉色慘白,四肢不能動,手邊的呼喚鈴也滾落在地。鈴上的白線距離不遠,他卻無論如何也拽不過來。無計可施之下,隻能大聲喚人。
“人都死絕了嗎?來人!”
不知過了多久,在他即將崩潰時,門外終於傳來一陣響動。身材高大、容貌憨厚的護工推開房門,看到滿臉大汗的傅明正,詫異道:“先生,您哪裡不舒服?”
“快,帶我離開這裡!”
“先生?”
“我說帶我離開這裡!立刻!”
傅明正氣急敗壞,大聲吼叫。護工不敢再遲疑,迅速推來輪椅,將傅明正抱到上麵。
“走,快走!”
傅明正不斷催促,眼底都有些發紅。
他著急離開房間,擺脫可怕的“幻覺”,根本沒有發現,護工握住輪椅的手不再厚實,刹那變得枯瘦,手背暴起青筋,右手食指和小指都被彈片劃掉一截。
隨著輪椅向前滾動,膠底鞋的聲音漸漸消失,被軟底布鞋取代。
行到樓梯前,輪椅忽然停住。
傅明正很是不滿,正要出聲嗬斥,背後的人突然繞過輪椅,走到他麵前。
身材瘦削,麵容清臒,滿頭銀發,衣著破舊卻十分乾淨。腳下一雙黑布鞋。眼角嘴角爬滿皺紋,輪廓五官依稀有幾分熟悉。
“大哥,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