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竅不通的凡人當然是差遣不動仙器的,但隨著鍍月金下凡,近幾十年,人間蒸汽機械技術一日千裡,反過來也影響了玄門。有煉器大師試著將一些低階仙器裝上機芯,使其能以靈石為基、輔以煤油催動,做成了凡人也能使用的“降格仙器”。
不過“降格仙器”在玄門還有爭議——據說保守老派的昆侖就禁這玩意。
玄隱倒是寬鬆許多,畢竟“仿金術”和“仙器降格”的發起人林熾就是玄隱門下。
不過饒是這樣,降格仙器仍然稀罕非常。一則仙器降格以後,功能上要比原版簡化許多,使用起來有諸多限製,裡麵搭配的機芯卻工藝繁複、成本極高,改裝降格仙器並不比打造一件高階的正經仙器容易。煉器師們個個心高氣傲,等閒懶得為凡人費這工夫。
再則,降格仙器除了煤油以外,還燒靈石。
靈石中,最次等、雜質最多的“青礦”石,一兩石頭也得一兩黃金。
下品的“碧章”市價十兩金,指腹大的一顆碧章珠能換一匹好馬。
中品的“藍玉”黃金四十兩起——永寧侯一整年的薪俸,不多不少,也就這麼一兩藍石頭。
至於上品“白靈”,那更不用說了,成色過得去的“白靈”珠要黃金百兩,夠在寸土寸金的帝都城裡換一套像樣的宅院了。
降格仙器燒的靈石不能雜質太多,至少得是碧章石,個彆嬌氣的甚至要燒藍玉,否則影響器物壽命,這誰燒得起?
莊王給的雙層錦盒裡,上層放了一對鍍月金鑲邊的白玉板,還有些驅邪護身的小掛件。
下麵一層則是擺得滿滿的“藍玉”靈石珠。
木盒一打開靈氣逼人,整個書房的空氣為之一清,夠大功率的降格仙器燒上好幾年。
奚平差點被藍光晃瞎,脫口道:“娘啊,我三哥還沒生出閨女來呢,先把人家未來的嫁妝給我了嗎?”
侯爺瞪了他一眼。
“我還以為又是吃的,”奚平說,“要知道是這個我就不拿了。”
侯爺便說道:“這是殿下待你的心意,給了你,你就帶走吧,也是用得著的東西。咱們家不會叫殿下手頭局促的。”
說著,侯爺將其中一塊白玉板撿出來:“這兩塊板你帶走一塊,另一塊送去給你祖母。”
“這是什麼?”奚平把玉板拿起來端詳,白玉幾乎無暇,右上角有一條鍍月金雕的小錦鯉,靈動極了,“砧板嗎……哎,不是,爹,咱爺倆能好好說話嗎,您怎麼老動手動腳的!回頭我躲快了再閃著您老腰,又成我不孝了。”
“這叫‘咫尺’。”侯爺收回無影腳,抬下巴示意奚平把玉板放下。
他在兩塊玉板底部的凹槽裡各放了一枚藍玉珠,玉板上隨即閃過柔和的熒光。
侯爺取來筆,給奚平演示怎麼用。他在其中一塊玉板上寫了個“奚”字,另一塊玉板上就泛起水波似的熒光,然後在同一個位置,浮起一個一模一樣的“奚”字。
“兩塊‘咫尺’隻要裝好了靈石,不管相隔千裡萬裡,都能用它通信。潛修寺不讓弟子給家人寫信,但並沒有設禁製阻斷傳信仙器,應該是默許你們帶的。”侯爺說道,“我和你娘就罷了,老太太年紀大了,嘴上不說,心裡其實見不得兒孫遠遊,哪怕你沒什麼話,每天也彆忘了給老人家報個平安。”
奚平:“哦。”
侯爺按住玉板上的鍍月錦鯉,那魚兒活過來了似的,尾巴活潑潑地撲棱了一下,魚身隨著侯爺的手指在玉板上移動,動到哪,哪裡的字跡就化作水汽,擦掉了:“坐那,坐好,我再同你說幾句話。”
奚平把二郎腿放下,筆杆條直地坐正了,等他老父親訓話。
侯爺說:“我沒想到你會接到征選帖,不然這話早該教你。咱們家祖祖輩輩都是凡人,在仙門裡沒有庇護,你要是再像在金平一樣惹是生非,可沒人給你兜著。”
奚平抗議道:“您聽您這話說的,難道我是個闖禍精?”
侯爺:“不然你是個什麼?”
奚平正待反駁,便聽他爹又冷冷地說道:“姓奚的摸不到仙門的門檻,你此去掛的是貴妃娘娘和莊王殿下的號,就算自己作死,也彆連累彆人!”
奚平:“……哦。”
侯爺卻不知想起什麼,說到這裡,有些出神,目光落在書房窗外。
此時天色已經很晚了,婆娑樹影落在他那一度俊絕金平的側臉上,重新黑了泛灰的兩鬢,也深了眼角的溝壑。
光陰雕琢起凡人來,向來是不留情麵的。
奚平忽然無端覺得,侯爺對他收到征選帖這事並不怎麼高興,不是祖母和母親那種單純的不放心,而是某種……更深遠的憂慮。
他又看了看那對白玉咫尺,心裡越發疑惑——從小侯爺就告訴他仙凡有彆,要對仙家敬而遠之。所以他們家與彆人家不一樣,從來都是隻祭祖、不燒香不拜神,家裡紙符銘文等物一概看不見……怎麼侯爺自己倒好像對這些降格仙器很熟悉?
這時,侯爺回過神來,又說道:“潛修寺裡傳道的仙尊也好,一起修行的同窗也好,你彆輕易得罪人家就是。咱們不想飛黃騰達,也用不著你去巴結那些‘天上’人,記得了?還有……”
永寧侯一句“不要進內門”堪堪到了嘴邊,抬眼看見自家那倒黴玩意兒,又咽下去了。
每屆備選弟子能有一個進內門就不錯,前麵多少金枝玉葉還排不上號,內門跟他們家這大寶貝有半個銅子關係?這話說出來顯得心裡忒沒數,跟囑咐癩蛤/蟆說“咱不要娶嫦娥”差不多。
“……去潛修寺裡板一板你這輕浮性子也好,平安去,一年以後平安回來,彆叫你娘和祖母擔心。”
奚平:“爹,您自己舍不得我就直說,老打彆人的旗號乾什麼?越老臉皮還越薄了。”
侯爺:“……”
小兔崽子!
老父親抹不開麵子承認,隻好擼起袖子,將這逆子打跑了。
第二天清晨,奚平最後一次衣來張手,讓家仆擺弄好,拜彆祖母和父母,去了天機閣。
天機閣周圍四條街戒了嚴,太明皇帝親臨,著裘冕,率三公九卿,辰時起便至天機閣祭壇。
備選弟子們排著隊跪好,聆聽聖訓。
今年的聖訓格外短,陛下隻是簡單說了兩三句“修戒身心、庇護家國”之類,一點也不像傳說中那麼多話。
據說每次主持大選的仙使都來得很晚,而且修為越高架子越大,大夥兒乾等著也尷尬,全靠陛下聖訓拖延時間。陛下回回得叫人準備好長篇大論,恨不能變個結巴,多拖一會兒是一會兒。
今年一位升靈峰主親至,大家原想著,這怕不是要等到日頭偏西?誰知支將軍辰時初刻就準點現了身。
支修來時,既沒有禦劍,也沒有仙鶴開道。他換了身帶隱銘文的淺灰長衫,中規中矩,不奢華也不寒酸,要不是天機閣全體駐京半仙起身相迎,老遠一看,幾乎就像個凡人。
支將軍仙隱百年,似乎仍記著為大宛人臣的本分,客氣地跟陛下見了禮,又陪著一起祭了天地,給足了人間帝王麵子。
午時二刻,三十一輛車在天機閣門口停好,雜役們已經事先將弟子們的行李放上去了。拉車的是一水的白馬,白得反光,眼睛呈現出碧章靈石那種特殊的藍綠色……它們好像也不是活物,是某種仙器。
天機閣總署與城中七座青龍塔上鳴鐘三聲,太明皇帝將仙使送出東門。支將軍踏上照庭,回仙門複命去了。
然後眾弟子拜彆君父。
奚平混在人群裡跟著一起行禮,偷偷看了天子一眼。
他還是年幼時在宮裡見過太明皇帝周坤,“天顏”什麼樣,印象已經模糊了。奚平隻依稀記得,陛下似乎有南聖山那麼高,有一雙厚實極了的大手,對小孩說話很和氣,常常有賞。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陛下沒有山那麼高,甚至還沒有他自己高。
太明皇帝背著光,看不清表情,繁瑣的禮服在身,隆重得近乎憂鬱。他身後蟠龍柱上兩條龍須發怒張,讓奚平無端想起太歲影子裡的怒龍。
禮畢,弟子們要由天機閣護送,前往潛修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