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哎呀,玄隱山鐵律,劫鐘絕不可越過仙凡交界。不然它響一聲,能讓凡間大旱三年,”羅青石恨不能把脖子伸出二裡地,“院裡那是奚士庸?有點意思!”
“彆‘意思’了羅師兄,”蘇準的聲音從數丈以外傳來,“快――走――”
“噫,也是。”羅青石踩著“高蹺”也不耽誤他靈活地轉身,一對“高蹺”替他撒丫子狂奔,他自己還能抻著脖子繼續往後看,能多長一分見識是一分。
當――
奚平腦漿都快被那鐘聲從耳朵裡敲出去了,神智又清醒了三分。
“劫鐘要刻在靈相上的真名,”他聽見太歲用一種奇異的語氣,喃喃問道,“將軍,你想起我是誰了?”
“梁宸,”支將軍的聲音從雲上傳來,那向來溫和的嗓音被鐘聲的餘波帶出了冷意,“天機閣現任總督,仙門正統,行邪祟之事,你可知罪?”
“還有呢?”那腥風血雨的大邪祟追問道,他話音裡竟帶了幾分說不出的急切,任是誰都能聽出那裡麵的期待,“還有呢?”
支修皺了皺眉,也覺得古怪,但沒工夫讓他深究了――就算大長公主扛得動整個山穀,奚平那離崩潰隻差一線的凡胎肉/體也不一定撐得住。
“你自己出來,我可以做主留你性命候審,否則劫鐘三聲,你必形神俱滅。”
太歲聽完,沉默片刻,笑了:“是了,你早不記得了,貴人多忘事。支將軍啊,我靈相上掛著‘r麵’,一個字也交代不出來的,你竟看不出來嗎?候審,嗬……”說話間,他猛地一掙,似乎打算強行突破大長公主的禁製,那年輕人脆冰似的身體哪禁得他這麼折騰?
支修心裡一緊,彆無選擇,隻能再次催動劫鐘。
當――
潛修寺上空一片肅殺,奚平腦子裡被慘叫灌滿了。
下一刻,他意識到那不是自己的慘叫。
他的身體陡然一鬆,一道血光從他天靈蓋衝了出去,附在他身上的偽邪神被劫鐘鎖定,生生從肉/體裡拔了出去!
那大邪祟癲狂的笑聲斷斷續續地混在慘叫裡,灑得漫天都是。將大雨也染成了血色,淒厲得讓人毛骨悚然。
當――
無情劫鐘響了三聲,餘波將笑聲、慘叫聲都壓了下去,鐘聲在攏音的山穀中久久不息,印證著冰冷的天道。
天機閣總署,轉生木上密密麻麻的人臉無端消失得乾乾淨淨,刀槍不入的骸骨突然裂開,在龐戩和白令驚駭的注視下滾落在地。
那方才還有清淺呼吸的身體就像被吸乾了靈氣的靈石,一砸在地麵上,登時碎了,揚起來的灰讓那二人忌憚地退後幾步。
溫柔的燈光從窗外斜掃進來,目送著那塵灰……或是骨灰寂寞地遊蕩了一會兒,無依無著地落了地。
形神俱滅。
不知過了多久,奚平才從鐘聲裡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仍是一動不能動。
“奚士庸,”略顯低沉的女聲在他耳邊響起,“你被銘文所傷,筋骨本該碎儘,我用符咒將你強行定住了。”
奚平:“……”
也就是說,他現在是個碎渣堆的沙子人,喘氣都危險。
端睿大長公主又道:“但你死生一瞬時靈竅已開,現在邪祟已除,我將放開禁製,讓靈氣衝過你的經脈,你做好準備。”
奚平:什麼?他現在風一吹就攘了,還要給靈氣衝?
那怎麼不乾脆拿壺開水把他沏開呢!沒準種地裡明年還能長個小的。
支修恭送了劫鐘,與夜色一起落在廢墟上,先是衝大長公主一點頭,隨即對奚平道:“我與你端睿師叔會保你身不潰,但靈氣穿入,必比彆人痛苦千百倍。你須保住靈台清明。要是熬不過去……”
端睿大長公主打斷道:“彆說了,拖越久越凶險,我放了。”
奚平:不!等等,還能不能想點彆的辦法搶救……
大長公主已經不由分說地鬆開了手印。
奚平身上裹的“繭”一下被山風卷得沒了蹤影,端睿整個人虛脫了似的往後倒退了三步。
他耳朵裡“嗡”一聲。
那一刹那,他身上每一寸血肉都被反複撕裂,痛覺比潮水一樣的靈氣更洶湧,一下就湮沒了他的神智。
他隻是個脾氣不太好的少爺而已,又不是什麼刮骨療毒的壯士,除了在太歲手裡吃了點苦頭,他這輩子受過的最重的傷就是騎馬摔斷腿……師叔們太高估他了!
要真有那麼堅強的意誌,他早成材了,還能輕易被幾頁佶屈聱牙的書放倒?
大長公主低聲道:“這孩子恐怕不行。”
支修臉色微變:“士庸!”
然而外界的聲音這時候根本傳不到奚平耳朵裡,他像是千丈海嘯中,一隻蜷在樹葉上的小蟲,連朵水花都掙不起來。
人力是有儘的。
麻雀再有膽氣,還能飛過昆侖山巔麼?
要不……要不就算了吧。
奚平想:他這輩子吃也吃過、玩也玩過,溫柔鄉裡泡了小二十年,金粉都醃入味了,夠本了。
他絞儘腦汁也想不出自己有什麼遺憾,於是放棄了不值一提的反抗。
任憑靈台寂滅下去,神識消散……
突然,一個微弱的聲音穿過了風暴:“太歲!太歲星君……”
轉生木仍被血粘在他手上。
南邊有無數轉生木,長在地上的、做成木料的、供在神龕裡的……阿響不間斷的呼喊把奚平隨波逐流的神識拉進了木頭裡,他一沉入其中,就好像長出了一具不知幾千幾萬裡的身體,方才差點把他拍死的劇痛一下被稀釋了不少。
奚平一震,下意識地抓住了那遙遠的呼喚。
阿響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彎彎曲曲的小巷,鑽進自己家裡,一屁股坐在地上,回想方才還是後怕得不行。
她不知怎麼就迷糊了,失了神智似的,差一點就跟著師父他們一起發瘋。阿響記得她當時心裡就一個念頭:朝拜下去,隻要她誠心誠意,失去的一切都會回來,所有的願望都會實現。
要不是那道“神諭”叫醒她……
阿響一把攥住她胸前的轉生木,驚魂甫定地想:我聽見的才是真神的聲音吧?
於是她虔誠地感激起又救了她一次的太歲星君。
大運河的燈塔不知疲憊地噴著蒸汽,在滂沱的大雨中,奮力將燈光打向遠方。
疾雨下了一宿,洗透了金平的天,竟現了罕見的藍。
少女的祈告中,“嗚”一聲,蒸汽大船掀開浪,緩緩地駛進了港口。成群的勞工們穿著草鞋跑過去,吆喝著搶起活來。
潛修寺的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