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七, 三皇子莊王南巡。
這位三殿下身體不好,平時不大離開京城,眾人摸不準他什麼路數, 隻知道體弱多病的人大體有兩種:要麼是因病柔弱多愁, 要麼是因病乖戾無常。不知道這位是哪一種。
不過很快,他們就發現莊王出發挺急, 走得並不快,人還沒離開金平城門,行程路線已經公之於眾, 給眾人留足了準備時間。
各地官與商都鬆了口大氣――莊王是體麵人。
是體麵人就好,王爺體麵,底下人才有餘地妥帖, 兩好合一好,不就皆大歡喜了麼。
“太子那邊果然和起稀泥了。”船裡太晃,莊王看不了字,便讓白令將各路傳上來的密報念給他,“陛下沒有表示。”
“唔,”莊王有些遲緩地一點頭,“不意外。”
不知為什麼,他心裡罕見的有些沒底。
太明皇帝和玄隱之間既暗潮洶湧, 又有種微妙的默契,他沒能完全把握。
周楹是習慣藏在迷霧後麵,事事洞若觀火的人, 此時猝不及防地被推到前台, 他隱約有種要失控的感覺。
白令覷著他的臉色, 話音一轉,又道:“世子今天跟天機閣龐都統離了京, 青龍塔暫交趙譽統籌,做什麼去了沒說。”
閉目養神的莊王睜開眼,想了想,他說道:“應該是去百亂之地了。”
“查梁宸的事?”白令立刻反應過來,“跟著龐都統,又有飛瓊峰注視,這一路應該是沒什麼危險。隻是那百亂之地可不比大宛,世子有的曆練了。”
莊王揉了揉眉心:“我估計他不是支將軍派來的,派他出來能乾什麼?龐文昌手上有‘問天’,真有事又不是聯係不到飛瓊峰主。”
白令:“那是……”
莊王道:“準是他自己吵著要下山玩。”
白令剛想說“怎麼可能,那成何體統”,隨即想起永寧侯世子那奇人,又把話咽了――那貨也不是辦不出來。
“支將軍在星辰海邊練成個劍修,不到兩百年升靈,劍心尤勝鐵石。我看士庸未必接得住他的道心。那小子當修心求道是好玩,每天淨是弄些旁門左道……”莊王說到這突然打住,不由自主地扣住他頸間綻放的雪蓮,半晌,歎了口氣,“叫他去那裡,親眼瞧瞧無力之人是什麼下場也好。”
百亂之地,一隊蒸汽客船駛過寂靜的河道,“嗚”一聲長鳴,拋出滾滾的濃煙。
船舷上鑲著紫銅的百花浮雕,團團圍著兩排獸頭炮口,下麵壓著成排的四等銘文,一看就是大宛官船。
卯初二刻,天還沒亮,早晚班的船員已經開始交接,這些“船員”個個披著甲,船上甚至有一支火銃隊。
原來這不是普通的官船,是大宛邊境開往百亂之地換防的。
南闔滅國後成了所謂“百亂之地”,被四國瓜分――主要是分靈石礦,那魔瘴叢生的破地方沒人稀罕管――美其名曰“共治”。
各國都有轄區,轄區中有自己的驛站和駐軍,協助靈石運輸、安置本國商旅等。除了靈礦區,凡人在這待太久容易損傷身體,因此駐軍采用輪換製,大宛轄區兩月一換防。
百亂之地雖然危險,也多奇珍,尤其是一些相傳能壯陽的奇花異草,在金平那幫閒出屁來的有錢人中間很受追捧。要錢不要命的商人趨利而來,找得著門路的,就花錢在換防船隊上買個客房,蹭駐軍的船,貴是貴了點,至少安全無虞。
不過正值年底,出來走動生意的人也不多,蹭船客都住在隊尾的一艘蒸汽船上。
卯正,三層最角落的一間客房就亮起了燈。
一個手腳輕如狸貓的小仆推開窗戶,將晨風放了進來,回頭看了一眼床上用被子蒙住頭的主人,麵露無奈。
隻見一卷書卷鬨鬼似的飄在半空,正隔著被子不斷戳著底下那顆腦袋。
裹在被子裡的腦袋裝死到底,怎麼戳都不動。
文雅的方式叫不起,書卷倏地抬起三尺,準備要動武抽他。床上那位好像一條千錘百煉過的蛆,每次都在書卷堪堪要抽到他的時候扭開,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小仆歎了口氣,將床帳掛起,畢恭畢敬地把那書卷“請”了下來。
卷中先掉出一頁紙,滿紙不完整的法陣,上麵一行小字:昨日功課考校,補全紙上法陣――奚悅不得代筆。
小仆――正是奚悅,按住頸上隱形的馴龍鎖,把考卷傳到了床上那條蛆腦子裡。
片刻,被裡伸出一隻暖烘烘的爪子,摸瞎爬了一會兒,抓住了奚悅的衣擺。
奚平:好悅寶兒,替我做了。
半偶:少爺,這是你的功課,峰主說不讓我代筆。
少爺埋在被子裡不吭聲,揪著他衣擺的手晃了晃。
奚悅義正言辭地拒絕:峰主知道了肯定會治你的,快起來吧少爺!
名叫奚平的大蛆裹著被子往床裡蹭了一尺,表示他看見法陣就想吐,挨打也不起,死也不起。
奚平人下了山,陰魂不散的功課並沒有放過他。
支修自己從來不睡覺,也不讓徒弟睡,每天卯正前後傳一個小書卷給他,接駕稍不及時,那玩意就開始打人。
書卷裡注明他這一天的功課,並附一卷考題,考他之前學過的。
天天得學,天天考,喪心病狂。
早知道,他寧可把自己埋飛瓊峰裡也不鬨著下山了。
奚悅禁不住他三求兩賴,隻好乖乖給他代筆。
他那爛泥扶不上牆的少爺得了逞,把腦袋鑽出來,心滿意足地翻了個身,睡起回籠覺,並美滋滋地做起夢來:奚悅要是將來能自己給自己改法陣就好了,他什麼都不用管,讓半偶自行長成個大能。
奚悅過目不忘,字雖然還沒練好,但畫法陣挺快,不到一炷香,就將考卷上的法陣都補全了。然而沒等他把筆放下,考卷角落裡就浮起一行小字:注入靈氣。
奚悅:“……”
還得注靈氣啊,他不會注靈氣。
於是半偶拿著那紙去找奚平,不等他走到床邊,那行心平氣和的明就消失了,考卷上換成了狂草:我就知道,逆徒!
奚悅目前的偶身,還沒高級到可以像修士一樣運用靈氣的程度,因此他沒察覺到考卷背麵還有一個隱形的法陣,正好與他補全的那陣連在了一起。由於沒有及時注入靈氣阻斷,那法陣紙登時暴走半空,卷成了一把紙劍,一道靈氣朝做夢的奚平劈了下來。
半偶:“……”
正打坐的龐戩一睜眼就感覺到隔壁有靈氣亂竄,知道支將軍又開始訓徒弟了。
太歲一事至今秘而不宣,這回去南礦又要處理內鬼,因此龐戩帶著奚平秘密來到大宛邊境,喬裝作行商,混上了換防船――主要是龐戩喬裝,奚平怎麼都行,反正沒人認識,他看著也不像什麼正經人。
蒸汽船雖快,橫穿百亂之地去大宛駐地也得幾天,於是龐都統每天早晨都能圍觀一場雞飛狗跳的大戲。
師徒二人可謂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鬥爭起來精彩紛呈,頗有看頭。
紙劍裡打的靈氣不知有什麼神通,隻追活物,碰到門窗牆櫃就會溫和地反彈回來。反彈的靈氣不消散,轉頭就跟著加入追打逆徒的退伍。奚平越躲越彈,越彈越多。
披頭散發的奚平被滿屋的靈氣逼的上躥下跳,往手心一抹,手上多了一卷蠶絲似的細線,蛇信似的探出去,一下打散了三四道窮追不舍的靈氣。
這是奚平在飛瓊峰上挑的五件仙器之一,名叫做“纏靈絲”,柔若無骨、細如發絲,單根的絲線肉眼幾乎看不見,打人不疼,但專門能打散靈氣。
師尊說,這東西就好比是一根撬鎖的鐵絲,放在那什麼用也沒有,落到神偷手裡就成了破門神器。它能發揮多大作用,全看主人。主人不行,拿它上吊都死不了;但要是主人對靈氣夠敏銳,下手時機夠精準,這開竅級的仙器能在築基、乃至於更高的戰局中偷雞摸狗。
奚平顯然還不太行,追他的靈氣太多了,他一個才學會禦劍的半吊子沒有“神偷”的水平,很快左支右絀起來。
龐戩幸災樂禍地在隔壁聽熱鬨,間或聽見幾聲抽氣,就知道奚平挨了揍,簡直想撫掌讚歎一聲“教訓得好”――就沒見過開了靈竅還睡懶覺的貨,該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