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平一時間看不見也聽不見,隻覺自己整個人都被腳下巨大的引力給抻長了,要不是開竅期修士身體強韌遠超凡人,他估計自己已經被拽成兩截了。
他試著彈骨琴,然而手背上青筋暴起,那削掉了半個飛瓊峰的琴音卻微弱得自己都聽不見——他根本凝聚不起靈氣,好像經脈又斷了一次。
不對……
奚平忽然意識到,不是他經脈斷了,是他周圍湧動著狂暴的靈氣,洪水似的衝過他不夠寬廣的經脈,他沒法自控。
突然,將他往下拽的墜力消失了,奚平被水流團成一團,跟一堆與他一樣暈頭轉向的靈獸一起隨水流往前滾去。他抱著頭躲開一頭靈獸甩過來的尾巴,閉著眼揪住,借著靈獸的體重穩住自己。
又不知過了多久,水流漸漸慢了下來。
奚平這才發現,自己揪住的還是那頭金甲猙——鼻子還是歪的。
不要臉如他,一時也不知該作何反應,隻好給猙兄笑了一個。
金甲猙也想不通,為什麼這人老可著自己禍害,冤家路窄,回頭就要把他嚼了。
然而那巨獸的大嘴沒來得及扣下來,就被一支無形的金箭射穿了上顎。
巨獸撞在旁邊石壁上,湧出來的血把奚平噴成了血人。
奚平被人一把提起後頸,拎了起來。
奚平一回頭就看見龐師兄氣急敗壞的臉,還沒來得及打招呼,龐戩就揮起大手,一巴掌糊在他後腦勺上。
奚平在水裡噴出了一個圓滾滾的氣泡,被龐戩拖著,穿過旁邊的石壁。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石頭裡幾進幾出,姓龐的穿山甲進出石壁如履平地,鑽得他找不著北。約莫有一炷香時間,他耳畔“嘩”一聲響,被龐戩從水裡拎了出來,兩人到了一處有人工痕跡的地洞中。
半仙也快憋死了,一口久違的氣息滾進奚平的肺裡,他咳了個驚天動地。
“龐……喀喀……師兄你卡著我脖子了……”
龐戩冷笑道:“我要是能順手勒死你,能得個澤被天下的生祠。”
奚平話來得可快:“以後逢年過節,人人參拜,龐老爺保佑嬌妻美妾、三年抱倆,包治百病,心誠則靈。”
混賬!
龐戩實在沒忍住,將他揪住捶了一頓。
捶完,龐都統也覺得匪夷所思,奚士庸這小子總有辦法把彆人的心智水平拉到同他一樣的高度,讓每個打定了主意“不和他一般見識”的人破功,便道:“過來,我不打你了。”
奚平不上他的當,穿著濕淋淋的夜行衣,他蝙蝠似的盤在地洞頂上不下來,控訴道:“你恃強淩弱……跟你好才不同你來酸文假醋那套,不識好人心。”
龐戩奇道:“你才認得我幾天,這麼自來熟?”
奚平探出一顆老不正經的頭顱,衝他彈了下舌頭:“方才我一不小心砸穿了靈獸池底,師兄你跟下來做什麼?”
龐戩嗤道:“少自作多情,我那是看在你師父的份上,怕把你小命落在這,沒法同支將軍交代。”
奚平就說:“難怪我師父可喜歡你,說什麼都‘問你龐師兄’‘叫你龐師兄帶你去’。”
龐戩:“……”
有那麼一時片刻,這嘴比箭利、不羈又不馴的漢子汗毛都奓起來了,竟卡了殼,差點結巴起來:“你……你這……”
這小子絕不是什麼天真爛漫口無遮攔的公子哥兒,龐戩早看出來了,他就是小白臉沒好心眼,故意卡在“無禮”和“坦率”的邊界上溜達,專門踅摸人軟骨戳。
龐戩:“……你師父真那麼說的?”
娘的,還一戳一個準。
“那還……嘶!”奚平往後一仰,不提防後腦勺碰到個硬東西,他罵罵咧咧地回手一摸,將一樣東西從牆上掰了下來,“這是什麼玩意?”
以半仙的視力,黑暗裡是用不著點燈的。
奚平認出自己掰下來的是個壁燈底座,有些年頭了——現在早沒有人再用這種油燈了——那底座不是鍍月金的,有些鏽了,依然能看出雕工繁複精致,近乎奢華。
他將燈底座湊近聞了聞,聞到一點淺淡的花香。
玄門沒有賜下鍍月金的時候,凡間冶金技術不足以支持機器,那會兒工人主要是手工藝。將工藝做到了極致的其實是南闔,此地曾經出過無數能工巧匠,至今工部典藏的古老技藝中,一半是南闔本。
據說當年南闔王室會用一種特殊的靈鮫脂混在燈油裡,叫做“月融香”,點上一碗,宮室中香氣百年不散,丹桂坊曾經時興過這種月融香蠟。
奚平憑著臨出發前補的那點地理,想起蜀國駐地似乎在原南闔國都。
“師兄,這裡怎麼有南闔時期的古董?”
龐戩接過那燈座看了看,聽他講了靈獸池底下匪夷所思的銘文後,又大致掐算了一下方位,嘀咕道:“彆是當年南闔皇城有密道……”
奚平:“啊?”
“靈獸池就是當年南闔皇室行宮裡的‘一線瑤池’舊址……我天,你怎麼這麼不學無術。”龐戩道,“我們方才穿過靈獸池底,一路被水流往東衝,我算著,應該是離當年南闔皇城不遠了。”
奚平立刻想起“無常一”那句“他們在找那裡”:“難怪他們——我是說今天晚上假扮邪祟的那幫駐礦的師兄,在靈獸池弄出那麼大動靜,原來他們在搜蜀國駐地!他們在找什麼?不會就是這吧?”
龐戩一眯眼:“你怎麼知道那幫黑衣人是駐礦的?”
奚平:“看你臉色猜的,過去一試,果然都說金平話。”
龐戩又問道:“那你怎麼知道他們是聲東擊西,在蜀國駐地找東西?”
奚平一點磕絆都不打:“我混進去聽說的唄——再說咱駐礦辦的師兄都什麼身家,哪會惦記那幾頭破靈獸?”
龐戩直覺他說話有水分,這小子特彆真的大實話跟鬼話混在一起說,中間毫無過渡痕跡,讓人防不勝防。
他便盯著奚平問道:“你不也惦記人家的靈獸?我還沒審你,你混進去乾什麼?”
“找這個。”奚平攤開手,將他方才收進芥子裡的一段綿龍角亮給龐戩看,“好看吧?像藍玉雕的。”
龐戩:“……”
好看個屁!就為這玩意,你震塌了整個靈獸池?
龐都統深吸一口氣,提醒自己:老龐啊,一百多歲了,要有人樣,不能跟小兔崽子動肝火。
他儘量拖慢了語速,穩住了語氣,問道:“你拿綿龍角乾什麼?”
“綿龍角能治目暗不明之症。”奚平道,“我剛從書上看的,帶回去給我三哥治病。”
龐戩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三哥”是誰,心說:治什麼病,周楹那小子不是裝的嗎?
“綿龍是稀罕,可稀罕的主要是心,它那角一百年換一次,沒那麼難得。”龐戩說道,“莊王要用綿龍角,皇宮大內弄不到嗎?用你冒險?”
“嗐,我沒想冒險,來都來了,順手牽隻羊而已,剛才那不是意外嗎。”奚平一邊順著壁燈往前走,一邊說道,“用不用得著再說——我三哥那人,師兄你之前也打過交道,又內向心事又重。得讓他知道彆人心裡時常惦記他,才能哄他多說多問幾句,要不我都怕他把自己悶出毛病來。”
龐戩無言以對,隻能報以冷笑。
說話間,兩人飛快穿過密道,越往前走越寬敞,走了約莫百丈許,卻是山窮水儘,到了死胡同。
然而有龐戩在,不怕死胡同。
“不是故意設計的,應該是通路被震塌了,經年日久也就堵上了。”龐戩伸手在牆上敲了幾下,確定那一頭沒有銘文法陣的靈氣波動,就一扣奚平肩膀,帶他穿了進去。
奚平才一落地,腳下就“喀嚓”一聲。
塌方的通道另一邊趴著好幾具人的骸骨,一扇肋骨被他一腳踩折了。
“罪過罪過。”奚平忙撤了腳,衝那白骨作揖,“實在抱歉,真沒看見,都賴老龐。”
老龐給了他一腳:“應該是當年四國圍城的時候想從密道裡跑,結果被困在這的人。”
奚平問道:“沒有仙器脫困嗎?”
“都是凡人,”龐戩道,“那會兒降格仙器還沒流通……況且當年圍城的有四大門派的升靈大能,地下有靈氣波動,那不立刻讓人發現了?”
兩人繞開骸骨,順著一段小石階往下走,視野豁然開朗。
隻見此地有一座地宮,高百米,雖已經塌了半邊,剩下的地方也夠容納千人。
塵土落了寸餘厚,那些雕欄壁畫的氣象分毫未減,廣韻宮多有不及。
地宮的遺跡中有半局沒撤的宮宴——另外半邊被壓在塌方的巨石埋了。
席中人俱已化作白骨,有些甚至被壓在了石頭底下。
末路的南闔貴族們逃難至此,卻因地宮塌方被困。
絕境之中,有些人擠在出口,徒勞地試圖挖開生路,有些人卻在此擺起了宴。
奚平在遺跡裡看見一把斷琴:這些人當年應該是死到臨頭,在搖搖欲墜的地宮中歌舞升平,席間不斷有人被落下來的石頭砸死……弦歌一直響到琴斷時。
宴席中間有一個石台,本應是舞台,那裡祭品似的擺著一個塑像,是個跪在地上的男人形象,身上打了足有十多種酷刑,栩栩如生。塑像身上寫滿了血字,經年的塵土也蓋不住那撲麵而來的憎怨,叫人毛骨悚然。
奚平看不懂南闔文,便問道:“龐師兄,那寫的什麼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