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魍魎鄉(八)(2 / 2)

太歲 priest 9969 字 8個月前

若有朝一日,你心裡的公道,有悖於家國師門,有悖於父母恩師,你當如何呢?

奚平咂摸了一下龐師兄的話,心說龐師兄看著像個土匪,真是正直得不打彎,讓人感佩。

但感佩歸感佩,他不信服——把天地君親師都悖了一遍,那不成邪祟了嗎?

既然這樣,還不行邪祟之事等什麼。

比如他這回就是奔著那姓趙的來的,這點小事,用得著宣傳得滿世界都知道嗎?在他看來,此事既沒必要向師門求公道,更不必跟朝廷求平反……反正陳姑娘家裡彆說活人,連骨灰都湊不齊一捧了,千辛萬苦求個公道也不知以後便宜誰。

隻要確定那叫趙振威的是冤之頭、債之主,那就悄悄做掉,完事嫁禍給邪祟。

九泉之下,寧安陳氏全族恭候多時了,有什麼陽間未了賬讓他們自己算去。

“呃……”就在他腦子裡轉歪主意的時候,又一根手指的碎骨猝不及防地合在一起,奚平好像從肩到手被鐵鞭抽了一下,給他疼卷了,“奚悅……奚悅……”

奚悅聽他聲音都不對了,手足無措地戳在一邊,想碰又不敢碰。

奚平幾不可聞道:“給我拿酒。”

奚悅猶豫了一下:剛才那個龐都統好像說……

奚平用他那好手砸床:他對還是我對?你向著他還是向著我?

奚悅唯恐他動作大了牽動傷處,忙一把捂住他砸床的手,慌忙點頭:你對你最對,給你拿。

他飛奔著跑去拿了一小壺酒,交給奚平才隱約反應過來不對勁——誰有道理跟向著誰……這是一碼事嗎?

奚平一口灌了半壺酒,陡然熱起來的血似乎將他疼麻了的經脈衝開了,他這才長出了口氣,心裡忽然升起個疑惑:對了,龐師兄剛才怎麼突然想起阿響了?

龐戩發完“問天”,就將腦子裡一應雜念清空了,端坐入定。

傳說八百迷幻陣,沒有一個困得住天機閣龐戩。因為破障道永遠求真,永不為迷障所困,破障道心,就是一次一次險象環生地掙脫幻境中磨練出來的。

他那磨練道心的識海裡一片雲山霧繞、迷幻叢生……就像他開靈竅時,南礦上累月不散的瓊芳瘴。

靈礦上發生礦難的時候,靈石之間亂竄的靈氣往往會將石雪激發,形成一種特殊的瘴氣,叫做“瓊芳瘴”。那些價值連城的雪釀原料在未經處理的時候是有致幻作用的,比什麼雪釀勁兒都大。

龐戩其實不算礦難的“幸存者”,塌方的靈礦將礦工駐地埋在下麵的時候,他正好跟夥伴去碼頭接商船了,沒在裡麵。

那場史無前例的礦難崩起了小山似的瓊芳瘴,瘴氣月餘不散,而那些珍貴又致命的靈石還在不斷往下滑,連駐礦的半仙也不敢靠近。隻有他瘋了似的趁管事們沒注意闖了進去。

一開始,他還知道用潤濕的衣物捂住口鼻,抱著一線希望在瘴氣和廢墟裡找人。

然而找到筋疲力儘,手指磨得血肉模糊,隻扒出了一具一具扭曲的屍體,生前都是他認識的人。

少年龐戩將已經看不出原樣的父母拖出來的時候,終於忍不住放聲痛哭。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一聲微弱的呼救:“大哥……”

龐戩激靈一下,他底下有個小兩歲的妹妹,個子長得比一般女孩晚,十三歲了還是孩子樣。因為瘦小,她被門梁和石塊卡在了一個大人進不去的角落裡,活了下來。

活下來的女孩給他打了一管精氣神,龐戩一下就從絕望的失怙少年變成了頂天立地的大哥。他花了整整兩天,頂著隨時可能砸下來的石塊,冷靜耐心地用手將她挖了出來。

此時瓊芳瘴已經變成了迷障,外麵進不來,裡麵人也出不去。

龐戩說:“沒事,再大的瘴也有散的一天,我帶你出去。以後爹娘沒了,哥養活你。還有兩個月我就到歲數了,可以下礦……管事們都認識我,不會不要我的。”

他帶著幼妹艱難求生,從廢墟裡艱難地找吃的,沒幾天就顆粒不剩。少年隻好背著小妹,悄悄在死於礦難的屍體上割肉,假充動物肉帶回去吃……瓊芳瘴裡,屍體不腐不爛。

最後連屍體都快沒得吃,瘴氣還沒有散,龐戩正一籌莫展,卻發現了一頭不知怎麼跑進來的活鹿。

他從身上摸出一副弓箭,欣喜若狂加上餓昏了頭,他沒有心力細想那弓箭是哪來的。搭弓射箭一氣嗬成,一箭將那小鹿射了下來,歡歡喜喜地跟妹妹分食了鹿腿。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在瓊芳瘴裡看見模糊的月影,心裡樂觀地想:有活物跑進來了,瘴氣肯定就要散了。

龐戩的預感沒錯,那場持續了兩個月的瓊芳瘴,終於要被靈礦大陣消化了。

兩日以後,修士們戴著驅瘴的符咒與麵罩衝進來,很快有人發現了他,驚叫道:“快看,這有個人!有個活人!”

“不對……”龐戩迷迷糊糊地想,“有兩個呢。”

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著什麼“瓊芳瘴灌開的靈竅”,有人往他嘴裡塞了顆丹藥,不停地向他問話,問他叫什麼,父母是誰,家裡還有誰,喊他不要迷糊,保住靈台清明。

龐戩不懂什麼叫“靈台清明”,隻覺那丹藥苦得人舌根發麻。他艱難地咽了,丹藥開始驅他體內堆積的瘴氣,他七竅湧動的都是石雪那種特殊的花果香。

香噴噴的龐戩抓住對方的衣角:“我妹妹……”

“什麼?”

“我妹妹……也在……她小,尊長先救她,她就在……”

那駐礦管事聽了,神色變了變,詭異地沉默片刻,支支吾吾地說道:“你……你放心,同僚已經……”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因為就在這時,兩個不知情的礦工將一具小小的屍體抬了出來,正好撞到了龐戩眼睛裡——而此時,殘酷的仙丹已經將蒙著他眼的甜夢吹散了。

小女孩的屍體早就僵硬了,頭變了形,一塊靈石還鑲在她顱骨裡。但其他地方保存完好,衣裳甚至堪稱整潔,有人一直將她當作活人照料……隻是那屍體上少了一條腿。

熄滅的火堆旁邊,有一條乾淨的腿骨橫在那,人的。

原來小妹、小鹿、一擊即中的長弓……都是瓊芳瘴裡的一場夢啊。

夢醒了,他的靈竅通了天地,從此發誓不再為任何幻境所惑。

可是這天他險些破功,入定後,他在靈台的瘴氣中怎麼也走不出來,就在龐戩開始心生焦躁的時候,琴聲忽然洞穿了他眼前迷霧。

是一首不太吉利的還魂調。

龐戩循著琴聲,睜開了眼,卻沒動,他靜坐在那裡,聽隔壁那能洞穿人靈台的琴聲。

夜幕落下,船身微微顫抖了一下,客艙的小窗被燈塔掃過,他們終於抵達了大宛駐地。

與此同時,走陸路的魏誠響一行也被接到了大宛駐地——大宛商路發達,往來百亂之地的行商最多,駐地裡比彆處都像人間。碼頭附近幾乎發育出了一個熱鬨的小鎮,不少客棧還應景地掛起了春聯。

雖然與國內相比多有不及,但也算有樣子了……反正是魏誠響住過的最好的客棧。

來接她的神秘人將她安排在了一間單獨的房間裡,客房中還備了茶水和果子。

她研究了好一會兒才弄明白那果子怎麼剝開,咬了一口卻吐了。

雪釀味——她知道了,這是荔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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