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所有記錄中,尤以梁宸經手的礦難記錄最詭異——他主理區域隻出過一次大礦難,就是將龐家全家埋在瓊芳瘴中的那一次。
而那之後,梁宸主理的礦區雖然仍時常有塌礦事件,卻沒再死過一個人。因為那場大礦難之後,他主理的礦區就有了嚴格的作息規定,每次塌礦地點必是作業區,時間必是工人下工後。
多通人性的靈石。
龐戩仔細看那些記錄,發現最絕的一次,有幾個礦工因貪圖石雪擅自延長工時,正好被塌下來的靈礦砸在了裡麵,居然就給卡在了礦石中間,毫發無傷。
有這種運氣還當什麼礦工,去買金盤彩早發家致富了!
龐戩將那離奇的記錄看了幾遍,驀地一合,久遠的記憶突然從犄角旮旯裡冒出來——當年他渾渾噩噩地被人抬出瓊芳瘴,那一直陪在他身邊,真情實感得不知誰喪親的修士好像就是梁總督……梁管事。
龐戩簡直想冷笑,“砰”一下將礦難記錄砸在桌子上——原來這些家賊是這樣偷偷安慰自己的,一邊製造礦難,一邊保護礦工……怎麼,他們也有良心?他們玩脫了釀成慘劇,也會負罪深重、哀痛欲絕?
他忽然又想起什麼,去翻看所有開竅礦工出身的駐礦修士,迅速篩查了其中由梁宸擔保的人——還不少,以呂承意為首,有近四成。
而包括呂承意在內,所有這些由假太歲“梁宸”引入仙門的,都在押運船隊之類的地方跑腿,沒有一個是負責采礦的。
梁宸居然在保護這些後輩,不讓他們手上沾上礦工性命。
“數百年來,隻有周家人能進來。有嫡係,也有旁支,靈相上都帶著黵麵,能讓他們守秘如死人。他們用特殊的仙器從蜀國駐地下水,潛行至此,將靈石送來,給盟友留下‘過路費’。”無渡海底,心魔覷著奚平一片空白的臉,卷起他一縷散在一邊的頭發,細細地搓揉掉上麵的血汙。
那心魔好像知道這年輕人對整個世界的信任都崩塌了,顯得格外溫柔:“這些人很防備我,進無渡海之前,會用伏魔人的秘法將靈台和神智封閉,將自己變成個提線木偶,隻按預設計劃僵化行事。很多人運氣不好,進來的時候正好趕上無渡海‘起風’,就折在這了——阿楹身邊那個小紙人是怎麼來的?可不就是魅魔強占人身所生的半魔麼。小可憐……扒開生父的內臟和肚皮出世,一出生就被困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真是的,寧可冒著被魔物分屍的危險,也不肯跟我聊聊天。”
奚平回過神來,一把將自己的頭發拽了回去,躲開心魔摸他臉的爪子。
心魔不以為意地一笑:“除了你,唯一一個外姓人,就是你身上這具隱骨的前主人。他是九年前無渡海地震、阿楹和小紙人逃出去那一次,正巧趕上十方封魔陣動蕩時誤入的。”
奚平:“那回你怎麼沒跑?”
心魔聳了聳肩:“問你那忘恩負義的好兄長咯。”
莊王冷冷地說道:“心魔可以控製人靈感,隻要有一絲罅隙,就能順著靈感侵入人靈台。他當年答應將我附在靈骨上的靈感逼至一根指骨上,再讓白令折斷那根指骨帶出無渡海。封魔印難得鬆動,他要隻想趁機逃離無渡海也就算了,還貪得無厭,意圖侵入我靈台。要不是這樣,白令也難偷襲得手,自作自受,怪誰?”
心魔雖聽不見他說話,卻好像知道他在說什麼:“阿楹啊,你算準了我不能像那小半魔一樣,順利從封魔印的縫隙裡溜走,故意引誘我借你靈台脫身,再讓那小鬼偷襲我……你說說你們一家人,你那不知是天祖烈祖還是太/祖的老東西,拿走我的心魔種,謀奪彆國靈山;當年你父親送你來的時候,又順手牽羊一顆,也不知拿去害誰;你呢,無事時拿我解悶,從我這偷學銘文,誘我幫你,回頭就捅我一刀,你們姓周的不愧是伏魔人,心比魔臟。”
莊王:“彼此彼此,半斤八兩。”
奚平插嘴問道:“後麵那個老魔……梁宸不也逃出去了麼?你怎麼沒順勢寄生在他的靈台裡?”
心魔歎了口氣:“他啊,彆提了,那人根骨太差,快五衰了,靈骨都沒成。我本來是想請他帶我一程,結果才與他說了幾句話,他道心竟碎了,道心一碎靈台就廢了——誰能想到靈骨都沒有的人居然會有道心?要說還是怪阿楹,當年若不是他傷我在先,我必不會那麼急躁疏忽。”
奚平一愣,梁宸曾有過道心,碎在了無渡海底。
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想起那個可悲的歧途之人臨死前癲狂的質問與笑聲。
他為國為民而戰,九死一生,意外開了靈竅,曾得過遙遠仙山上飄來的“勉之”……他的道心會是什麼呢?他打上黵麵,為周氏做那些醃臢事的時候,是否以為自己在為了什麼大業犧牲呢?
不得而知。
反正他看見心魔的一瞬間,就知道了兩百年前那場戰爭的真相,知道了他這一輩子的奮武與罪孽,都是彆人股掌中的笑話。
而他的初心已經不記得他了。
奚平不動聲色地說道:“可我後來見梁師兄,他已經築基了。”
“謝天謝地,”心魔好像真心誠意地為梁宸鬆了口氣,“看來是他從這片林子裡帶出去的半具隱骨帶來的奇遇,不愧是上古魔神的遺物。我還道這人因此就毀了呢,愧疚了好久。”
這人確實就因此毀了。
奚平抬頭看了一眼無渡海的天色,長長地呼出口氣,他起了殺心……兩百年前那場戰爭影響的不止一個人。
返魂渦的漩渦是他用師父的劍氣攪起來的,現在押運船出了這麼大的事,師父很可能會親自下山探看,說不定這會兒已經到返魂渦上麵了。
奚平麵無表情地想:絕對不能讓這個心魔出去。
心魔大概也萬萬想不到,一個近乎於凡人的開竅螻蟻,此時竟敢異想天開到用捕獵者的眼神打量自己,這都不是“蛇欲吞象”了,這是螞蟻想屠巨龍。
“現在‘他’就快要醒了,‘他’不複蘇,封魔印破不了,我們都得被扣在這。而‘他’一旦回歸,我們就是他的養料,做一個有靈智的魔太難了,幸虧天不亡我,把你送了進來。我送你出去,你幫我逃離此地,如何?”
奚平說道:“我不會破那個封魔印,我能背全的開竅期法陣一隻手能數過來,連自己是怎麼進來的都不知道,這位大人,你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
“不需要你破印,”心魔很甜蜜地笑了起來,嘴角的笑弧是將離的樣子,“你是個大活人。我最喜歡活人了……隻要你讓我在你靈台上寄住片刻。”
奚平盯著他的笑容,心裡不知在想什麼,緩緩地說道:“我覺得我似乎不能說不行。”
他話音沒落,腳下就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
奚平垂下眼,見大樹底下,無數魔影不知什麼時候將他團團圍住了,此時齊刷刷地抬起頭,各種奇形怪狀的臉上都帶著與那心魔一模一樣的笑弧。
奚平差點吐了,倏地閉上眼:“你再侮辱逝者,我就死在這,讓你沒車好搭。”
心魔笑道:“我才不信,你要是舍得將阿楹的骨頭留下,方才就不會膽大包天地從群魔嘴裡搶食。”
“想都彆想,被心魔汙染過靈台,以後你最好的結果是變成行屍走肉。”莊王飛快地對他說道,“聽好了,一會兒你想辦法帶著這心魔靠近群魔,趁其不備,將我靈骨推到他身上。心魔壓不過本能,饑餓的群魔必會拚死爭搶靈骨,你能控製這些轉生木是不是?到時候借機脫身。押運船在返魂渦出事,玄隱山不會不管,你撐一會兒,我想辦法……”
奚平閉著眼聽完他的主意,就對心魔道:“也不是不行。”
莊王:“……”
心魔笑盈盈地看著他:“阿楹沒意見嗎?”
“哦,”奚平言出必行地踐行了“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他說讓我把他靈骨扔下去,我剛不是說了麼,我不聽他的。”
白令就見自家主上青筋都跳了起來,一把捂住胸口,被什麼氣得連咳都咳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