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等他奇怪梁宸怎麼這麼好心,就見一個頗為眼熟的身影從村中小路上溜達出來,龐戩看清來人,後脊上陡然冒出一層雞皮疙瘩——那人是呂承意!
等等,他剛才好像看見……
龐戩迅速摸出問天確認了一遍:支將軍確認了呂承意已經死在了返魂渦,支將軍不可能看錯,那這又是誰?
返魂渦上,支修送走了魏誠響,低頭看著逆徒留下的爛攤子——就是他的劍氣攪得返魂渦平靜期起漩,隻要他把劍氣收回來,返魂渦一時三刻就能平靜,押運船隊就可以走了。
可不知為什麼,他的靈感在隱約阻止他收劍氣,又偏偏什麼都算不出來。
正在他猶豫時,龐戩的問天送到了,竟是好長的一封信。
支修一目十行地看完,眼皮跳了起來。
龐戩信上說,他在南礦發現了一種特殊的傀儡,氣息、言行、相貌與真人一點差彆都沒有,要不抓來搜魂,連天機閣副都統都沒看出它們不是人。而這些傀儡除了特彆逼真之外,並沒有彆的作用,似乎隻是主人不在礦上的時候給主人當替身。呂承意就有這麼個替身,不少與梁宸有牽扯的修士也有,就藏在一個百亂民的聚居村裡。
龐戩拆卸了其中一個替身傀儡,找出核心法陣,在整個南礦上搜檢類似的東西……結果挖到了墳:南礦建立至今兩百年裡,不少駐礦修士或自然五衰、或因傷病在南礦上殉職,南礦專門開辟了一小片地方供這些前輩安眠,叫做“千秋林”。千秋林裡有無數法陣殘留痕跡,龐戩直接土遁查看,發現那地方埋的屍體中,居然有將近一半是替身傀儡!
也就是說,兩百年來,南礦上近一半的修士不是死亡,是失蹤,留下替身傀儡替他們在南礦活動一陣子,再尋個合適的時機壽終正寢。
這些失蹤修士大部分都姓周,都是宗室子弟。
支修迅速掠過龐戩摘錄的幾個周氏宗室子弟的名字,依舊是什麼都算不出來,而當他試著觸碰這些人命運的時候,腳下返魂渦陡然洶湧起來。
周氏……
世上隻有一個地方,星辰海照不到,而且和周家人關係匪淺。
上古傳說中,不知被封在何處的無渡海。
洶湧的漩渦下,魔物們呼出來的血氣讓人不適,奚平的臉色白了些,方才被丹藥壓下去的劇痛有卷土重來的意思。他抓了一把療傷清心的丹藥在手心裡,對心魔道:“你要有誠意,就先讓它們走開,熏得我快吐了。”
心魔擺擺手,樹下的群魔們乖順地退進了轉生木林,隻睜著幽暗的眼,覬覦著血肉之軀。
奚平繼續賣隊友:“我三哥說,要是被你汙染過靈台,我以後最好的下場是變成一具行屍走肉,這我不能接受。”
心魔笑道:“他那人防備心太重,會錯失很多朋友的。我隻是想借你脫身離開這鬼地方,脫開封魔印,外麵花花世界,五國億萬人,顛倒於七情葬身於六欲者不知凡幾,哪個不比你這人性沒通全的少年郎有味?我何必放著滿天下的珍饈不嘗,非要喝你這碗清粥?”
奚平轉著眼珠:“你就算不一飲而儘,舔一口我也受不了。”
同時,他悄悄在芥子裡寫道:三哥,你上次怎麼脫身的,給個指導。
莊王的話直卡嗓子:“彆叫我,當不起。我小小凡人,不敢讓心魔踏足靈台一步,比不上仙尊藝高人膽大。”
奚平對付他遠比對付心魔駕輕就熟:那你不管我了?
莊王:“……”
來這套是吧?好。
透過芥子裡的靈骨,奚平聽見靈台中那個人沉默了一會兒,隨即聲音突然虛弱了下去:“我沒出生就被剝去靈骨,這麼多年早習慣了。就算你真將那靈骨搬出來,我現在也承受不起,要它何用?今天把你折在這,你讓我以後在舅舅和外祖母麵前如何自處?”
奚平不料這一向內斂自持的人突然掏心挖肺,愣了愣,爭辯道:我用師父的劍氣引返魂渦起漩,我師父現在應該已經找來了,隻要……
莊王打斷他:“你能肯定支將軍會親自來嗎?”
“我……”
“你不能,就算飛瓊峰主親自來了,他也摸不到無渡海,幾千年來,隻有周家人知道無渡海的入口。當年我能脫身,是因為我真身尚在人間,心魔隻能死咬住我的靈感,隻要我靈台清明不晃神,他就無計可施。他為了擾我神智,在我離開無渡海時突然發難,想用幻境困住我……是有人守在我高燒不退的真身旁一宿,響了一宿的琴聲把我帶出去的,此事……此事我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
奚平呼吸一滯。
“小寶,”莊王喊了他好多年沒叫過的乳名,“你知道我現在心裡是什麼滋味?你……你就不能可憐一下你三哥?我要那把爛骨頭做什麼,拿出來埋一處湊個全屍嗎!”
幼弟耍賴是紮人軟肋,強者示弱就是剜心。
他倆內訌起來雖無聲,也見血。
心魔饒有興致地觀察著奚平,見他將清心丹咬得“咯吱”作響,笑眯眯地問道:“那你要怎麼樣?”
莊王:“把我靈骨留下,你全須全尾地回來,給我留一條活路行不行。”
一時間,奚平仿佛被裡外兩個心魔逼迫,進退維穀。
莊王把他捅了個對穿,語氣才略微緩和,囑咐道:“想辦法讓他帶你到銘文出口,心魔多疑,你須得讓他相信你在絞儘腦汁防備他,有防備才有合作的誠意。”
奚平一顆一顆地往嘴裡填著鎮痛的丹藥,嘴唇發麻。
片刻後,他終於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對心魔說道:“你得先把我安全帶到出口銘文那裡,心魔前輩,你神通廣大,能號令群魔,眨眼能弄死七八十個我,肯定不會擔心我在你眼皮底下跑了,是不是?”
心魔笑盈盈地頷首道:“合理,還有嗎?”
奚平依著莊王教他的話,又說道:“當年白大哥用伏魔咒打過你,我要在靈台上附上伏魔咒。他是半魔,又有周家人血脈,在此地受的限製很小,我不一樣,我隻有出去才能用符咒,你不用擔心我偷襲你。我隻答應將你帶出無渡海,若是出了無渡海,你還賴著不走,伏魔咒就不客氣了。”
心魔眯起笑眼:“那東西我可真是記憶猶新,你那兄長太缺德。”
奚平:“你答不答應?”
心魔故作為難,磨蹭了好一會兒,才說道:“看在你討人喜歡的份上。”
莊王道:“夜長夢多,彆耽擱,這就走——對了,你受傷了是不是?吃點苦,讓傷口流些血,這樣就算心魔在,其他魔物也會暗中隨行。到時候你在我的靈骨上附上伏魔咒,將靈骨拋出去的時候,穿過我骨頭的靈氣能將伏魔咒激發出來,效果有限,隻夠擋他一瞬。”
奚平不吭聲。
“快點,”莊王催促道,“伏魔咒怎麼畫我教你了。”
奚平最後掙紮道:我師父真的一定在外麵。
莊王:“你還要讓我怎麼求你?”
心魔忽然湊上來,捏起奚平的下巴:“我不是都答應你了嗎,怎麼看起來還那麼傷心?”
莊王:“士庸!”
“我還有一件事。”奚平眼圈倏地紅了,語無倫次道,“我出去以後必要將此地稟報仙門,昭告天下,我三哥和梁師兄……”
“哎喲,噓……好了好了,彆激動,鎮定一點。”心魔輕輕地拍著他的後背,笑眼裡閃著愉悅的光,像魔物抵禦不了血食的誘惑,心魔也抵禦不了人們萬念俱灰之下的怨恨與絕望,他貪婪地在奚平身上吸了一口氣,低聲道,“你日子長著呢,以後有的是機會見更齷齪的事,隻要你把我帶出去,這鬼地方啊,我巴不得看著它毀了,我幫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