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山陵崩(十七)(1 / 2)

太歲 priest 9532 字 8個月前

“天涯共此時”印不能蓋在大活人身上,這就跟火銃照著腦袋來一下能把人送走一樣,屬於不言自明的道理,師父甚至沒多嘴囑咐。

可奚平他不但蓋了,還蓋在了自己靈基上。

飛瓊峰上劍嫌甲不待見的共此時印沒得善終,而其將全天下的轉生木重疊在一起後,奚平的神識也被打散成了細沙,攘得遍天下全是。

他才築基,神識遠沒有那麼強悍,很快就不知今夕何夕了。

恍惚間,他覺得自己一會兒徘徊在田間,一會兒遊蕩在廢墟上。荒村與焦土上到處都生著轉生木,到處都散落著他模糊的意識。

不知飄了多久,奚平在東海之濱看見正往礁石上爬的阿響。

阿響言出必行,一直在喊他,她隨身帶著的小木牌將奚平的神識引來。奚平一震,忽然想起了她是誰,也才想起自己是誰。

於是無數呼喊“太歲”的聲音掃帚似的,將他的神識掃成一堆一堆。奚平來不及與阿響說句話,神識就又從海邊被拉回大陸。

他就像個拾荒的,循著那些聲音,一路走一路撿自己的腦子,每找回一分,神智就清楚一點。

拜“太歲”的人很多,大部分都不是“不平蟬”。

當人們不願意再拜南聖的時候,野狐妖鬼之流自然就登堂入室,上了香案——奚平這“太歲”跟“黃白大仙”等尊位肩並肩,被一些招搖撞騙的人架上神龕,供病急亂投醫的人們稀裡糊塗地拜。

他聽有小孩問大人“為什麼要拜黃鼠狼,以後看見黃鼠狼偷雞是不是得作揖恭送”,正覺好笑,就聽那小孩又問:“那太歲是什麼?”

大人回答:“都說是肉靈芝。”

“肉靈芝又是什麼?”

“是一朵吃了能長生不老的大蘑菇。”

奚平:“……”

“大蘑菇”倒黴兮兮地撿了自己的神識就走,並罵罵咧咧地詛咒這些二百五以後吃蘑菇拉肚子。

反正他說什麼也不靈。

他在人群中越走越深,撿回了更多的記憶——玄隱山、南礦、無渡海……一樁樁一件件,每想起一點,他腳步就慌一些。

三哥的靈骨他還沒還回去。

師父怎麼樣了?

最後他再無心聽人們說什麼,急得恨不能插翅飛回去。

可那些衣衫襤褸的人們“嚶嚶嗡嗡”地禱祝,糾纏著不讓他走。

奚平想求求他們拜彆人去——他又不會顯靈,他要是能顯靈,第一件事肯定把這幫沒完沒了的人都咒成啞巴。

然而虔誠上香的人聽不見他的心聲,他的神識從一群人中被彈到另一群人中。奚平也聽不清人們都在說什麼,在那些不似人語的噪音裡掙紮得筋疲力儘。

快被煩死的“大蘑菇神”實在沒辦法,抱著頭捂著耳,找了個相對安靜一點的地方蹲著,愁眉苦臉地想辦法。

這時,他聽見旁邊有人自言自語道:“雪青好看還是靛青好看?”

奚平懨懨地瞥了一眼,見那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正在渾水摸魚。彆人都在虔誠地拜神,她跪坐在旁邊悄悄打絡子玩……難怪這裡怪清靜的。

奚平心說哪個青也不正,懶洋洋道:“選藍的。”

少女選了雪青的線,藏在袖子裡打。

奚平“嘖”了一聲,又聽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小聲嘀咕:“太歲保佑我找到個如意郎君嘛。”

奚平焦頭爛額地揉著太陽穴:“愛莫能助,你自己慢慢找吧。”

“也不用很漂亮,大成哥那樣乾淨利落的就行。重要的是心地得仁厚,孝順友愛。話不必多,但是人靠得住。求他什麼,他都能辦……”

漫天的愁苦中,少女輕快的絮語像一勺清露,奚平聽了一會兒,快要炸開的頭疼居然緩解了少許,便撐著頭打量起她來。

那姑娘自己把自己說得不好意思了,“哎呀”一聲捂住臉。

窮苦人家的女孩子素麵朝天,骨肉略嫌局促,也不像那些小姐貴婦們一樣細皮嫩肉,可她一點也不灰頭土臉。自己用碎布頭簪朵花,戴著也美、也彆致,泛著紅霞的臉上生了雙葡萄似的眼,又黑又水靈,看向哪裡,哪裡就閃閃發光。那眼神叫奚平想起小時候祖母養的小狗,覺得她格外親切可愛起來。

“你挺好看的,”奚平道,“看上哪個找人說一聲試試,我看問題不大。”

少女雙手合十,捂著一捧彩線搖了搖手:“太歲保佑我心儀之人也心儀我。”

“行吧,”奚平捏著手指道,“我夜觀天象,見你……那管事的星熠熠生輝,在那個哪……反正是個不賴的位置,能走三年大運,必姻緣順遂、平安發財……”

少女聽不見他說什麼,不等他話音落下,便又歎了口氣:“可是大成哥也去‘忠義大帥’那了,他們說‘忠義大帥’以前是個響馬,根本不想為了誰討公道,就是想趁機起兵謀反……那不是掉腦袋的事麼,我勸他不要去,他不聽我的。”

“什麼亂七八糟的,”奚平入鬢的長眉飛了起來,“你管這叫‘靠得住’,看人怎麼跟配色一樣瞎?”

少女嘀咕道:“一天到晚兵荒馬亂的,太歲,這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自身難保的假太歲愣了愣,無言以對,隻好坐在一邊,跟她一起發呆。

忽然,少女像是被什麼嚇了一跳,慌忙收起了手裡的彩線,跪正了。

奚平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見一個蒙著臉的人前呼後擁地走進來,身上帶著股腐臭味。奚平一看就知道,這是個靈竅開毀了的邪祟。

那邪祟也不是不平蟬,“寧死霜頭不違心”那句話好像都不知道——這些散裝的邪祟隨便撿個名目就到處鬼混,變幾個戲法就會被當成救苦救難的仙尊座下弟子,還不如不平蟬呢。

奚平隻見這貨進來就開始胡說八道,當著“太歲”的麵講“太歲”的道,胡扯白咧一通。人們聽得五體投地,都管他叫仙使。

天機閣迎回來主持大選補龍脈那位才叫“仙使”呢!什麼臭狗屎也配?

奚平看得拳頭都硬了,隻恨不能作祟。

狗屎的“仙音”噴得告一段落,享受了眾人朝拜,一個後背佝僂的瘦小男人兩眼冒著狂熱的光,虔誠地給他倒茶,剛要親手奉上,又自慚形穢似的縮回來。他在自己身上來回擦了幾遍手,忽然看見了那偷偷打絡子的少女,眼睛一亮,招手道:“阿花,快過來!”

奚平皺起眉,伸手一攔:“慢著。”

可他身體遠在東海,碰不到真人。

少女局促地站了起來,打了一半的彩線掉地上都沒注意,徑直越過奚平的手上前,囁嚅道:“二叔。”

瘦小男人把茶盞遞給她,命她伺候那臭不要臉的老邪祟:“快去,給仙使奉茶。”

然後又涎著臉,一臉討好地對那邪祟道:“這是我大哥家的侄女,模樣還算齊整,也機靈,沒許人家呢。”

邪祟的目光從蒙麵的破布下伸出來,蛇信似的在少女身上舔了一下,像是笑了。

瘦小的男人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推了少女一把。

她無助地一踉蹌,瑟瑟地發著抖,落到了邪祟身邊,被一隻冰涼的、生滿蛇皮疤的手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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