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周氏殉道的老祖宗後,全族第一個先天靈骨,從小會有多受寵不難想象。這樣金尊玉貴的公主被按頭逼進清淨道,她又不是什麼披著人皮的受氣包,當年竟不反抗嗎?
她當年應該也是在這樣一個平和的氛圍裡,接受了來自師門的慈祥詰問:你是大宛的公主還是周氏的公主?
周家坐擁天下,背靠玄隱山,肯定是要千秋萬代的。以皇家的勢力,很容易把持玄隱大選,若無掣肘,久而久之必會一家獨大。到時候是否還能遵伏魔一族古訓,以社稷為先?若你說能,那你周雪如是否要先證明給仙山看看?
玄隱山,人人有道心,有人勇、有人純、有人心懷天下,林長老公正,趙長老講承天順勢……總之,不可能出話本裡那些卑鄙無恥仗勢欺人的醜角,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選擇。
他現在是“有功無過”,但要舍不得修為,執意不肯放棄上古魔神的隱骨,還算“有功無過”麼?
教不嚴師之過,支修在無渡海就想一道禁製蓋住隱骨,等他來,這縱徒養魔的罪名他逃得過去麼?
到時候把師尊置於何地呢?
更不用提師父閉關不知多久,百年也沒準……就算隻有三年五載,有人也等不了那麼久的。
從他瞞下將離的生辰玉開始,一路走過來,他沒聽過任何人的意見,為何要讓彆人來做主收攤?就算是棺材,他也是自己躺進去的。
奚平忽然笑了:“不必。”
三個長老同時朝他扭過頭。
奚平深吸了一口氣坐正了,說道:“莊王殿下/體質特殊。”
趙隱接話道:“不錯,天生靈骨與頂級靈感不可共存,除非開靈竅成半仙。我朝曆來沒有人間帝王入玄門的,但他的情況,即便成半仙,也難有旁人那樣長的壽數。若他肯接受一些限製,倒也不是不能通融。”
奚平立刻從這話裡聽出了好幾層意思。
“那倒也沒必要,看他自己願不願意坐那把龍椅了。”說著,他將安放著莊王靈骨的芥子取出來,“多謝長老,我沒什麼好說的。”
去年這時候,他還頂著餘甘氏的名頭在醉流華鬼混,父母在發愁怎麼讓他人似的成家立業,一家老小,誰也沒打過那張征選帖的主意。
一年過去,他上過潛修寺,下過魍魎鄉,粉身碎骨過,也過了一把築基的癮,恍如南柯一夢。
做夢都夢不到他能得見支將軍,在飛瓊峰禦劍,還機緣巧合撞破了三哥的死局,這一年可也太不白過了。
仙路……
他抬頭看了一眼,深海中不見天日。
其實陸地上也不見天日,那些傳說中飛升的聖人們都不言語,剩下一幫……嗬。
這仙路有什麼好留戀的?
“這玩意本來就不是我的,死皮賴臉非得跟著我,”奚平收回目光,滿不在乎地一攤手,笑道,“剔了唄。”
魏誠響蒙住了臉,在東海沿岸的一處小漁村裡落了腳。
午夜時分,她正被一團亂夢糾纏,耳邊忽然響起清冽的琴音。
她不懂音律,聽不出好壞,隻覺得那琴聲撞在耳朵裡,心裡隱憂和惶惶都平靜下去了,還不習慣被天地靈氣衝刷的筋骨忽然不疼了。
魏誠響倏地睜開眼:“叔,你回來了!”
琴音一頓:“哎。”
“你前一陣去哪了?我一直在找你,我……”
“去挖了個墳,破地方有封印,聯係不上外麵的人。我知道你開靈竅了,很好。”那人聲音直接在她靈台響起,語氣跟慫恿她去邪祟窩裡冒充人家聖女時一樣輕快,“這琴怎麼樣?”
魏誠響對外人像隻刺蝟,對熟人卻永遠和她當年容忍春英一樣,不管對方是個什麼鳥脾氣,她都隻會說好話,毫不猶豫地誇道:“好聽,我聽著比菱陽河裡的琴聲都好!”
轉生木裡那位大言不慚道:“廢話,那幫樂師算個屁,我一把琴能把叫驢捧成名伶。”
魏誠響:“……”
卻聽他又說道:“不過可能就這一回了,墳裡刨出來的琴怪不吉利,給你聽個新鮮,以後不彈了。你如今也是半仙了,天機閣人間行走不過如此,再沒人能隨便欺負你了。”
魏誠響一呆,忽然有點不祥的預感:“叔叔,你什麼意思?”
“我不是早說了嘛,你也不是什麼小丫頭了,隨時隨地落我眼裡不方便,”轉生木裡的人笑了起來,“我也懶得看你。之前情況特殊,現在你坎邁過去了,往後好自為之吧。”
魏誠響睜大了眼睛:“叔叔,等……”
“往後自己的路自己走吧,不再會了。”
魏誠響驀地起身,一把抓起轉生木。
她喊叫、祈禱,最後無計可施,再一次把血滴在轉生木牌上。
可是沒有回音。
那個聲音再也聽不見了。
此時,奚悅已經隨著靈石押運船一起返回了南礦,馴龍鎖裡突然傳來奚平的聲音,半偶驀地翻身而起。
“好著呢,回內門了。”那混蛋少爺對他說道,“不過我還有彆的事,顧不上你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累贅。那什麼,我把你托給龐師兄了。吃他靈石不用客氣,讓他回京城找侯府或者莊王府要。”
奚悅:“……”
這是人話?
他被擔憂壓過去的憤恨頓時卷土重來,又想咬人。
“奚悅,”混賬少爺忽然正經了起來,“奚悅是我弟的名字,他沒長大,你……你也差點夭折。不過比他幸運一點,彆管胳膊腿是木製還是鐵打,你都活下來了。我都沒拿你當過稻童人偶,以後誰敢,替我弄死他。”
奚悅瞳孔倏地一縮:你在哪?你在說什麼,你……
“喀”一聲,奚悅脖頸一涼,他那混賬少爺不知從哪精進的道行,遠隔千萬裡,竟隔空打斷了馴龍鎖。
馴龍鎖被主人粉碎,再沒有修複的餘地。
運河的波濤撞開南礦的陰霾,他沒有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