挾持凡人自然是針對玄隱山內門, 蟬蛻長老與升靈峰主們道心所在,不可能眼看百萬凡人枉死無作為。趙家勢力遍布九州,響一聲大旱三年的劫鐘也斷然不能從洪陰敲到沽州。
中下層修士、人間行走是玄隱山的根基, 他們占了這“根基”的半壁江山, 自信隻要操作得當, 能仗著千年積澱與內門掰腕子。
至於開明修士……誰也沒考慮過開明修士。
“開明修士”能算修士?能算人?
那些力夫農工出身的鄉下貨色, 女粗男鄙, 用的法器一個比一個荒謬, 官話也說不利索, 看著就跟傻子似的。開明司辦教習班, 教的頭一樣不是符咒不是經脈, 是幼兒啟蒙的《千字文》!真是多看他們一眼都折辱自己。
聽說龐戩求助開明司,不知有多人背地裡笑掉大牙,以為金平瘋狗走投無路, 連屎都吃。
他敢叫,開明司竟真敢來。
開明司加入戰局, 雙方人間行走臉上都有點掛不住,就好比是兩個高士手談較量,突然有醃臢愚民開著蒸汽推土機進來, 烏煙瘴氣地一通亂鏟。
因通訊無端中斷,人人都以為自己這邊隻是孤例意外, 聽說有開明修士不知怎的摸進了靈石倉,洪陰趙熙給惡心出了一身雞皮疙瘩,好像聽說米倉裡鬨了耗子, 一時覺得米都臟了。
隨後他勃然大怒:靈石倉不是糧倉水庫那種有形的倉庫,它類似於看不見摸不著的“秘境”,隻有用特定方法、攜帶特殊“鑰匙”——通常是法器或銘文——才能打開進入。趙家靈石倉庫至少需要三層鑰匙, 內裡機關重重,一步都不能走錯,他們怎麼進去的?
“給我嚴查!各家丫鬟小廝車夫婆子,行為有異者,一概抓起來搜魂!”
“都統,那靈石……”
“你們沒有私庫嗎?”趙熙扭過頭,冷冷地瞪著問他話的人,眼中紅光閃過,隱約有走火入魔的意思,“先墊一下,等殺乾淨這些耗子,讓他們把靈石吐出來……”
他話音沒落,就見眼前跟他說話的“趙家人”眼神詭異地閃了閃,趙熙忽然發現,此人抱拳時一雙手掌厚實得與精瘦的體型不符,中指關節被老繭擠得有些變形……
趙熙反應極快,大喝一聲,靈劍已經出鞘。那假冒的“趙家人”不慌不忙地從懷中掏出一把大圓鐵鋸,“嗚”一聲鋸片轉了起來,刃沒到,厲風已經卷了出去。那玩意以前應該是伐木用的,嗓門奇大,鬼哭狼嚎地撞開了靈劍。
“趙家人”將臉一抹,抹下張蟬翼似的皮,露出了一張敦厚黝黑的四方臉,笑道:“都統,那靈石吐不出來啦,開明司先替仙山笑納,多謝保管。”
話音沒落,他落在地上的影子驟然晃動起來,無數條藏在其中的身影露出來,將趙熙圍住了。
金平城中,“趙譽”手指一撚,將看過的戰報碾碎了,轉身對龐戩說道:“‘仙族’也得吃喝拉撒,也得有人給種菜趕車擦洗伺候,沒什麼神秘的。各地駐開明司的修士都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最擅見縫插針,龐都統放心,他們不會讓那些對準自己父老鄉親的炮口響的。”
龐戩神色卻有些凝重,搖頭道:“你們不要托大,開明司固然無孔不入,玄隱大姓千年積澱也不是鬨著玩的,不然周家能八百年抬不起頭來?”
玄隱山上,奚平正在對林熾提出各種無要求,把幾百年沒親自煉過器的林峰主聽得愁眉苦臉,突然,示警的靈感打斷了奚平的話音。
林熾和遠處單方麵跟雪山掐架的聞斐同時禦物而起。
兩人驚疑不定地隔空對視一眼,隻見封山的飛瓊峰上有積雪滾下來,小範圍的雪崩正好砸在他倆方才站的山穀裡。
聞斐震驚:哎呦嗬,支靜齋你閉關五年,脾氣見長啊!
奚平詫異:“我師父終於忍不住抽那碎嘴啞巴啦?”
林熾側耳聽了片刻:“不……不是飛瓊峰,好像是三十六峰在震。”
洪陰府,被開明修士包圍的趙熙目光掃過周圍或明或暗的影子,天機閣的因果獸都不再聽他調配,混在開明修士中間,嫉惡如仇的大眼睛瞪著他,像瞪一個邪祟。
“趙都統,”為首中年模樣的開明修士說道,“靈山庇佑萬民,趙氏作為玄隱四大姓,在凡間的旁支理應守護一方,你們這些不肖子孫竟禍國殃民到這般地步,未免讓人齒冷。”
“你是什麼東西?”趙熙幾不可聞道,“配教訓我?”
一個年輕氣盛的開明修士忍不住嘴快道:“喪家之犬還吠那麼高的調。”
趙熙低低地冷笑起來,眼睛越發紅得厲害:“喪家之犬……”
就見他那養尊處優出來的白皙皮肉上,青筋根根爆起,那本該是青紫色的血管透出詭異的嫣紅,活過來似的在他身上亂爬,越來越粗,像是要將他薄薄的人皮頂破。
因果獸“嗷”一嗓子跳上一個開明修士的衣服,奓著毛弓起後背,一個船夫碼頭工出身的開明修士無端覺得那些血管的走勢非常眼熟,他睜大眼睛,忽然失聲叫道:“那……那好像是洪江這一片的川流走向!”
趙熙神色猙獰如活鬼,隻聽“噗”一聲,一根血管真的將他皮肉頂破了,血噴出數丈,與此同時,他血管破裂處對應的洪江水流暴漲,竟無端決堤,衝向兩岸!
林熾驀地抬起頭:“輿圖!”
奚平:“什麼?”
“大宛多水,傳說中當年靈山落地,劃分國境時,靈脈流過全境,在河道川流中映出倒影,形成了一張天生地裁的圖,叫做‘輿圖’。南聖見它映射靈脈地脈而生,恐其會引起山河動蕩,便要將其封印……”
奚平:“明白了,趙隱監守自盜。”
林熾:“不,輿圖自川流而生,天生不肯被困在一處,激烈反抗,還將一個途經的弟子卷進圖中。南聖不得已將其毀去,護法多日,助那弟子參透圖中玄機,脫身時成功升靈。那弟子就是趙……趙長老。趙家人居然得到了一部分輿圖權柄!”
他話音剛落,青鸞便哆嗦了一下,連轉生木裡的奚平都覺出了周圍靈氣紊亂,不光玄隱山封動蕩,連自行閉關封山的飛瓊峰山封也岌岌可危。
九個姓趙的峰主聯手撼動了玄隱山封,亂竄的靈氣讓其他峰主一時難以近身。
眼看脆弱的飛瓊峰北坡又岌岌可危,雪山晃得奚平心頭火起,唯恐支修再勉強出手,奚平飛快地問道:“林峰主,劫鐘真身在哪,怎麼撞?”
林熾:“劫鐘逢魔才能響,九位師兄並未走火入魔……再說撞鐘人修為也得夠啊!你道誰都能用劫鐘打碎蟬蛻餘威?”
奚平怒道:“瘋成這樣還不夠走火入魔?!你聽我的!”
林熾被這位名義上的師侄餿主意驚呆了:“……啊?”
就在這時,隻聽一聲巨響,九個趙家峰主生生撞碎了玄隱山封,當下便要往人間跑。
與此同時,大宛全境都在晃動,這本是難得風調雨順的一年,雨水適中,江河湖海平靜地滋養著萬物臨近秋收了,此時卻像被激怒的猛獸一樣咆哮起來。
世上最無禮的師侄又直呼其名:“林熾,彆磨蹭!”
林熾從芥子中摸出一根蒲公英似的仙器,見風便散,正好此時升靈峰主們拆山封打得罡風亂飛,仙器上散碎的“種子”立刻被卷得到處都是。
林熾在靈台裡對奚平道:我不曾見過南聖。
奚平:哎呀誰見過,見過的那兩位不在家!
林熾:這……這也太大逆不道了!
奚平:那你就看著他們禍國殃民!
林熾倒抽了口涼氣,下一刻,一個足有百丈高的南聖神像山一樣地從半空中落了下來,那“蒲公英”仙器四散的“種子”同時發出聲音:“趙隱走火入魔,道心不容於天地。”
四麵八方的聲浪疊加在一起,在三十六峰中來回震蕩,好像一萬座洪鐘同時響起,一時間宛如神諭天降,讓人魂飛魄散。
趙家幾位升靈峰主回過神來,聽清了“神諭”說了什麼,一時麵如死灰:趙隱道心不容於天地,那麼繼承了他道心的弟子豈不都成了魔?
緊接著,一聲震耳欲聾的鐘聲回蕩起來,與方才剛響過的劫鐘如出一轍,足能以假亂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