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腰往上則是另一番光景。
那是峰主居處,鍍月峰的禁地。
茂密厚重的樹林中布滿法陣,除了主人以外誰也不許亂飛,山間也沒留路。隻在法陣最外圈放了幾隻因果獸雕塑,弟子或訪客有什麼事,就站那跟石頭說,因果獸雕像會將聲音與影像存起來,等林大師什麼時候有空了才看一眼,勤快的時候三五個月回幾張字條,有時閉關了,一年半載沒個音訊。
幸虧升靈殞落時必得地動山搖,否則林熾什麼時候漚爛了恐怕都沒人知道。
奚平神識才剛潛入,就見鍍月峰上烏雲密布,隨後一聲炸雷當頭劈下。
被封在無渡海底的“大邪祟”做賊心虛,還以為雷在劈他,差點跑路,定睛一看才發現天雷劈的是林大師的仙爐。
林熾習以為常地從仙爐中閃了出去,避開天劫,掌中托著一團黑乎乎的煙霧。靈感被觸動,他抬起頭,幽幽地歎了口氣:“你來了。”
奚平一晃神,還以為自己看見了曬黑了的望川:“這是什麼?”
“一個粗製濫造的仿品。”林熾盯著那團黑霧,非常悲觀地搖搖頭,“她說過,‘望川’如水如煙,可以無聲無息地融入萬物之中,銷聲匿跡於萬物……我自然是做不出望川的,本想借望川的思路,給陸吾做一件偽裝,讓他們的氣息能與原主融為一體。這樣不光外貌和靈相,言行舉止都會與原主無限接近,就算是蟬蛻也不容易看出問題來。”
好東西!奚平眼睛一亮,這仙器上寫了徐汝成的名字!
然而還不等他出聲,就見林熾一抬手,將那剛煉好的仙器毀去了。
“喂你……”
靈氣在周遭散開,反季節的花迫不及待地開了一大片,好像四散的不是一件仙器,而是個至少築基以上的修士。
奚平心肝肺都被他擰了起來,痛惜道:“你毀它作甚?你……”
敗家啊!
煉這麼個玩意花了多少靈石啊!
林熾招招手,一個錦盒落在他手裡,裡麵有一打薄薄的半透明麵具。他敲了敲盒蓋,一個推小車的稻童就應聲沿著軌道滑過來,點清了錦盒中麵具數量,用靈石封好,裝小車運走了。
奚平雖然也不太懂煉器,但修為和眼界在,一眼看出那東西跟徐汝成他們之前用的麵具差不多,沒一點新意。隻是出自升靈大師之手,仙器品階高一點,戴上後,同等級的升靈修士不容易看出來。
“一個人,身份相貌與言行舉止都變成另一幅樣子,他還剩什麼?”林熾低聲說道,“人心如水,軀殼什麼樣,心就是什麼型。若是築基以上有道心鎮著,或許能抵禦一二,陸吾都是半仙,這是害他們。”
奚平一愣,他不知道山下這會兒有多少人翹首盼著林大師開仙爐,林大師幾百年來頭回煉器,就拿出這種東西,用腳都能想出人們會有多失望。
“林大師江郎才儘”不知要被人嚼上多久了。
林熾聽了,臊眉耷眼地說道:“才儘就才儘吧,人家說得也對——什麼事?”
奚平沉默片刻,再開口,語氣不由自主地恭敬了一點:“林峰主,我想請教一下破法鐲的事。”
林熾皺了皺眉。
奚平便三言兩語將那鐲子突然出現的事說了一遍,問道:“認了主的仙器為什麼還能這麼叛逆?”
“破法和望川雖然沒有品階限製,什麼人都能用,但遇到低階修士肯定是要‘欺負’人的。”林熾想了想,說道,“魏小兄弟雖然是破法主人,但除了開啟破法公理外,看來是根本控製不了她。他當時情急之下砍斷自己的手才能將鐲子擲出去,應該也是因為鐲子摘不下來。”
“……我就說她是個鐲子架。”奚平歎道,“林大師,怎麼才能把破法鐲抓回來?”
林熾卻遲疑半晌,好一會兒才答非所問道:“破法跑了未必是壞事,你若是想利用它驅除‘月影’,我建議你不要。你有沒有想過,月影這樣歹毒,為何三嶽的懸無長老不設法補救,難道他不怕自己道心受損?”
“怎麼說?”
“‘月影’並非銀月輪的留毒,反而是一種保護。”林熾道,“銀月輪掃過以後,當地會留下巨大的靈氣虧空,虧多少,想必你與那位魏小兄弟能通過聚靈陣算出大概。若是沒有‘月影’阻隔,陶縣本身立刻會變成一個巨大的‘竊天時’空洞。到時候,楚國周邊縣鎮會怎樣?”
奚平倏地一愣,想起劫鐘一動,三年大旱的傳說。
“隻是陶縣一地,朝廷撥一點米糧救濟幾年就是了,陶縣妖邪橫行、府衙軟弱,本來就是個亂地方。若是牽連到其他地區,西楚要死多少人?升靈邪祟出世,天下大亂,兩害相權,西楚出了銀月輪。要將銀月輪的危害降到最低,隻有犧牲陶縣。”林熾說到這,輕輕地歎了口氣,“破法不是沒有限製的,她能從陶縣拿走二十天,卻不能還給陶縣二十天,她不會給你憑空變出靈石來。還有……我不知道你發現沒有,破法……破法有的時候像是一簇鏡花水月,有點不祥的意味,你越是想用她追求什麼,就越是得不到。”
魏誠響借破法給秋殺,報恩是一方麵,其實也是想牽製大妖邪,儘量將影響降到最低,以免殃及無辜,最後卻險些把陶縣送出人間。
破法框住的陶縣本來有希望被升靈們的屍體滋養成一片沃土,結果卻反而成了月影下的腐爛之地。
秋殺想利用破法,最後卻陰差陽錯地事敗於破法。
林熾又頓了頓,似乎在猶豫當講不當講似的:“其實……我那天還想告訴你,聚靈陣你最好也放棄。聚靈陣是要在一瞬間將十萬白靈打散,填上陶縣月影,這麼大的動靜根本逃不開三嶽靈山的視線,到時候你待如何?”
奚平不假思索道:“先填上再說,大不了再被懸無老鬼連根薅一次。”
“三嶽都放棄了,你……”
你為何要接這個爛攤子?
奚平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卻沒吭聲。
因為……
陶縣人雖然被銀月輪一掃,什麼都不記得了,但破法籠罩下,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曾經為了他,動手燒過晚秋紅。
陶縣的轉生木,是紮根在人們房前屋後,同人們一起掙紮著生、掙紮著死的。
“還有,”林熾見他不答話,也便不追問,“破法既然出現,不管落到誰口袋裡,必會生亂,你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