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永明火(一)(1 / 2)

太歲 priest 9254 字 8個月前

十七裡鎮的清晨,是給萬來客棧閣樓上飄來的一聲胡琴拉開的。

萬來客棧以前叫“進寶客棧”,幾年前聽說要建騰雲蛟站才改的“萬來”,打算喜迎“萬方來客”。結果站沒建成,萬方來客也不知道在哪個猴山上扯旗。這窮酸破客棧自然不配沾修士老爺們的仙氣,便隻有些途徑的小生意人紮堆落腳。

野狐鄉大集已經過了,此時是淡季,萬來客棧的生意寥落得很,好在最近來了個野樂師,一個人比一個戲班子故事還多。

自從這位來了,萬來客棧後院裡養的大公雞都不打鳴了。

每天天剛蒙蒙亮,樓上就準時“吱”一聲,那位樂師崔先生也不睡懶覺,準時開始新一天的思春。

弦子有點受潮,琴聲淒淒切切,他一天到晚不是哀歎“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就是大彈“懷才不遇孤單寂寞”,時而直抒胸臆,時而借怨婦體自我寄托,一點屁事,花樣還挺多。

老板娘每天跟著他琴聲起早,掃灑庭院、劈柴打水,指揮手下倆跑堂並一個廚子乾活。

老板娘姓陶——陶縣有“陶”“王”“徐”三個大姓,七成人都是這三家的——老輩人喚她“二嫂”,小輩便喊“二奶奶”,是個寡婦,丈夫死了十一年,她膽子大,自己靠這野狐鄉裡的“凶買賣”養活了倆孩子。孩子長大各自成家,她也兩鬢斑白,自覺還有股子英雄意氣沒使儘,便將小客棧繼續經營了下去。

西楚遠不及大宛富庶,似乎也就不像對岸那樣講“禮數教化”,尤其在這種邊陲之地,靠男人養不活一家老小——給錢多的活都費人,不費人的吃不飽。因此婦人們出來拋頭露麵做事很常見,反而不像南宛那麼招人閒話。

陶二奶奶乾起活來,著實令人賞心悅目,飽滿的胳膊腿動作起來,仿佛一種帶著特殊韻律的舞蹈,絕不拖泥帶水。她頭發雖白,掄起斧子卻斷然沒有三下劈不開的木柴,在自己的小院裡吆喝著指揮若定,就像個寶刀不老的將軍。

這邊一熱火朝天起來,連樓上那位崔先生的唧唧歪歪聲都不由得跟著她的節奏快了起來,病中吟活活拉成了賽馬曲。

二奶奶將抹布往肩頭一甩,擦了把汗,朝樓上喊道:“崔先生,吃點什麼?”

崔先生還在賽馬曲的餘韻裡抖腿,聞聲順手拉起胡琴,“哎喲哈喲”地回了她幾個音。

可惜二奶奶不是知音:“說人話!”

崔先生便探出一顆臊眉耷眼的腦袋:“有什麼吃什麼,彆放辣的。”

二奶奶聽完,一雙比彆人短一截的眉豎了起來,感覺崔先生真是沒人樣。

這位崔先生年紀雖然大了點,但生得人高馬大,一副好身胚。然而此人竟臭不要臉地自稱有癆病,乾不了活,可除了有一天吐了口血,二奶奶就沒聽他咳嗽過一聲……吐的那口血染紅了一整塊汗巾,看著就不像真的,尤其他還有事沒事把那玩意拿出來哆嗦幾下,表演性質昭然若揭。有一天二奶奶不小心給他洗了,他就再沒能成功吐出第二塊。

據此,二奶奶斷定他那血汗巾是假的,不定從哪找的雞血狗血抹的。

一開始,二奶奶以為這遊手好閒的崔先生是個家道中落的少爺秧子,後來發現還真不是。

前天一場暴雨澆壞了客棧西邊的房,還是崔先生幫著修的,修完這雞賊獅子大開口,抵了十天住店錢。他乾起活來其實不孬,锛鑿斧鋸之類乍一拿起來挺彆扭,試幾下就利利索索地上了手。說來也奇怪,他那雙手上細皮嫩肉的,也沒有老繭,做這些事卻輕車熟路,仿佛夢裡千錘百煉過。

他還能寫會算,說得出來的字都會寫,二奶奶認為,全鎮能達到這種水平的一隻手能數過來。於是她就很想不通:乾點什麼不能成家立業呢?彆人這麼大年紀,都快給兒女物色婚事了,這崔先生還在到處浪,每天抱著把半吊錢買的破胡琴做白日夢,不是腦袋疼就是屁股疼。

崔先生還涎著臉上楚戲班子裡試過曲,人家沒要,說這爺們兒吊著張喪臉,拉琴的動靜夜哭郎似的,看著不老吉利,帶出去怕找打。唯有殷實人家出殯的時候,司儀們願意叫他去給伴個奏,氣氛絕佳,因此他一沒錢就盼著有人行“駕鶴禮”。

“二二二……”後廚傳來一嗓子卡住了似的聲音。

萬來客棧的廚子是個結巴,小時候發燒把腦子燒壞了,家人養活不起,索性扔了。二奶奶在一個暴雨夜裡將他撿回來,起了個名叫“大雨”,當半個兒拉扯大,十三四歲上就讓他跟老廚子學手藝。前年老廚子中了風,小廚子便接了班,人雖傻,但本分能乾活。

二奶奶:“乾什麼?”

廚子一腦門汗,半天憋出一句:“大大大鍋、鍋爐又……”

後廚的大鍋爐是黑市上淘來的,正經八百南宛貨,廠裡淘汰的,是整個客棧最值錢的東西。燒水燒飯一鍋出,彆提多方便,就是經年日久,容易出毛病。

二奶奶也弄不明白這些蒸汽玩意,便叫道:“崔先生,鍋爐你會不會弄?”

崔先生“嘎吱嘎吱”地葬著秋月與春花,撥冗哼唧了一句:“沒吃飯呢。”

“鍋爐壞了吃個屁,你給弄好了,抵五天賬。”

“哎。”崔先生二話也沒有了,揮起大長腿,他兩步從樓上邁下來,又“斷腸”又“魂銷”地奔了傻廚子,修鍋爐去了。

“二奶奶喂!”一個跑堂叫道,“有客上門!”

陶二奶奶一愣,抬頭看了一眼剛蒙蒙亮的天色,心道:這麼早?

迎到前頭一見來客,二奶奶心裡就明鏡似的,隻見那二位客人雖極力往不起眼裡打扮,身姿卻不像那麼回事——背太直了,看遠處的時候下意識眯眼,還會時時刻意轉頭聽動靜,好像耳朵也不太好使。

這是兩位仙尊。

她端起和氣生財的笑臉上前福了一福,解釋說小店鍋爐出了點毛病,貴客要喝熱水恐怕得稍坐。

要是過去,她不敢想象自己能跟仙尊這樣體麵的說話。

開店做生意,三教九流都打交道,她見人並不怯場,隻是仙尊們——尤其麒麟衛大人,身上都有股子“仙氣”,能壓得人抬不起頭來,更彆提把話說清楚。

可是那天迷迷糊糊的太歲顯靈,說了一句“陶縣以後再無仙魔”之後,奇了!做夢似的,果然就成真了!外頭修士們進來都變得跟凡人一個樣,還不如粗手笨腳慣了的凡人靈便,再也沒有那些呼風喚雨的鬼神當街鬥毆了,連中秋月色都澄澈幾分。有外鄉回來的,都說陶縣同外麵完全不一樣,留宿一宿都能神清氣爽。

那之後,來縣裡明察暗訪的仙人就沒斷過,萬來客棧都接待過好幾撥了,陶二奶奶已經能輕易分辨出哪些人是“尊長”。她現在挺歡迎這些人,一來仙尊們手鬆,花錢沒數。二來這些往日裡太陽一般不可直視的大人物身上沒了那股“仙氣”,陶二奶奶便又能言善辯起來,每次挺起腰杆得體地回完仙尊話,她都能暗自得意很久。

正這時,便聽外麵有馬車響,客棧裡兩位貴客聞聲都緊張地站了起來。

陶二奶奶心跳得快了起來:大人物。

就聽門簾一響,外麵進來一個“純白”的男子。

此人頭發白、衣裳也白,皮肉也不見丁點血色,臉上還戴著一張雪白的麵具。

客棧中兩位修士忙上前見禮,都喚“師叔祖”。

那“白人”擺擺手進了門,高高在上卻不失風度地衝看呆了的陶二奶奶一點頭,麵具下射出的目光霜雪一般,冷颼颼地刮過這破破爛爛的小客棧。

先到的兩個修士侍立兩側,其中一個開口問陶二奶奶:“你是老板?”

“民婦正是。”

那修士便衝她亮了張令牌,又問道:“此處近來見過生人嗎?”

令牌上寫了什麼字,陶二奶奶看不懂,隻覺得這個架勢像麒麟衛,忙低眉順目地回道:“稟尊長,不……”

她話沒說完,就聽後廚“咣”的一聲,眾人的目光登時被那動靜吸引過去,大鍋爐又“噗噗”地噴起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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