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汝成看得眼花繚亂,這西座的秘境群不像清修地,像一個又一個縮小版的東衡城,各有各的光怪陸離。
皇孫府邸位於西座山腳,餘家灣在徐汝成眼裡已經富貴得難以想象,然而背靠餘家灣的皇孫卻隻撐得起一座偏小的秘境,十分不起眼。
主人是個凡人,這秘境裡便到處都是降格仙器:有飄在半空的小車,讓凡人也能體會“禦劍”;有巨大的鼓風和製冰機器,主人可以隨時“呼風喚雨”;各處鑲滿了燈,能辨識主人聲音,隨主人命令變色……因為都是“降格”,它們一方麵燒靈石,一方麵也噴出大量蒸汽,整個皇孫府雲山霧繞的。
雖然很草率,但畢竟還沒成婚,徐汝成被欲蓋彌彰地安排在了一處獨立的彆院裡,與秘境中其他地方隔著一條河。河底刻滿法陣,也得用銘文鑰匙才能穿過,以徐汝成的修為,法陣他是看不懂,就覺得自己好像成了隻被人鎖起來的籠中鳥。
進籠……進院一看,他的東西已經給安置好了,四個侍女下仆已經先他一步到了,迎候在門口。
徐汝成一眼掃過去,鬱氣就直衝腦門——那根本不是他選的人,此時在門口站著的正好是另外四個落選的,難怪那前輩說不要選他。那還假惺惺地讓他選個屁,耍人玩嗎?
他盯住了那項家的老嬤:“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老嬤一手捏著銘文鑰匙,人像是已經浮在了水上,敷衍地做驚詫狀:“什麼?小姐可是對她們四人有什麼不滿?這不是小姐自己挑出了幾個不要的,留下的人嗎?”
說話間,老嬤的身影已經在水上模糊起來,隻留下了一句似笑非笑的話:“老婢剛還讚歎大小姐眼光好,倒比貴府其他人高明很多呢。”
徐汝成再要分辯,老嬤和趕車的都不見了,河中法陣蒸起一層薄霧,簾子似的將他困在小院中,周圍一片寂靜,隻有各種降格仙器上傳來齒輪的轉動與蒸汽的歎息——徐汝成發現,身在此間,他連神識都探不出去。
豈有此理,這簡直是軟禁!
“小姐,請……”
四個侍女下仆中的一個上前來想扶他下車,柔軟細滑的手一搭上來,徐汝成就本能地甩開她:“彆碰我!”
下仆是貨真價實的凡人,那小姑娘禁不住他甩,“啊呀”一聲打了個趔趄,眼圈立刻紅了,卻不敢作聲,隻低頭順目地一屈膝,委屈地退到一邊。
徐汝成天大的火也給卡在了嗓子眼裡,不知所措地動了動嘴唇,差點追過去道歉。就聽那位築基前輩假扮的侍女開口道:“婢子們都是下賤人,自知難入小姐的眼,隻是靈相上已經打了黵麵,生死不由自己。不然但凡有能自行了斷的本事,我們也不會在此妨礙小姐視聽。”
說到最後,居然有強忍哽咽的顫音。
徐汝成目瞪口呆,不知道那位前輩究竟是怎麼憋著哭腔說出這種詞的,一時間不由得懷疑自己記錯人了。
就聽轉生木裡又傳來男人冷靜的聲音:“有人暗中盯著你呢,警醒點,彆直眉楞眼地傻瞪著我。”
徐汝成整個人都淩亂了:“你……你叫什麼?”
就見這仿佛戲精轉世的神秘築基邁著逼真的小碎步上前,試探著扶住他:“入內門跟新主,要等主人賜名的。小姐驅車勞頓,還是先安頓下來吧,不要因為婢子們氣著自己。”
徐汝成不敢瞎賜,戰戰兢兢地通過轉生木問:“前輩,我怎麼稱呼?”
那邊沉默片刻:“你可以叫我……‘將離’。”
這位震撼了徐汝成的“表少爺”,正是陸吾的真表少爺——用假聲糊弄徐汝成的奚平。
就以徐汝成那半仙的修為,根本不可能在三嶽內門裡隨便畫法陣讓他搭著紙人過去。再說項問清已經親自教育過他了,修士最好身心一體,紙人最多欺負欺負低階修士,遇到高手,神識根本跑不了,不死也得受重創,變成個五年前那樣不知道自己姓什麼的樹精。
於是奚平設法用了真身。
他要臨時離開陶縣,需要解決幾個問題:首先是破法走不了,奚平試過,太歲琴過不了禁靈線,這意味著就算他能出去,也不能隨身帶自己的本命法器。不過幸好有好心的“黑鍋道大能”餘嘗留下了去偽存真書,他能帶一把複製的琴防身。
其次是,雖然理論上大能神識不能跨國境,但本應被封在無渡海底的人大喇喇地出去溜達,玄隱山那邊會不會察覺什麼……這不好說,奚平也不敢冒險。他不在乎像餘嘗一樣逃亡,但不能在陶縣暴露,那會把三哥牽扯進去。
於是為保險起見,他找林熾定做了一件東西——那個被林熾煉出來之後又毀掉,長得很像曬黑了的望川的仙器。
那東西的靈感取自望川,能讓人像水一樣融入彆人的命運裡。長相靈相、言行舉止都可以無限貼合另一個人,林熾簡單粗暴地給它起名叫“仿品”,並且堅持認為這是害人的東西,絕不鬆口答應,被奚平沒完沒了地糾纏了三天。
“那行吧,”最後,奚平在林大師快崩潰的時候誅心道,“既然這樣,我也沒辦法了,就讓惠湘君的化外爐繼續在三嶽山埋著唄。三嶽得不到人,扣著她的本命法器也不虧,沒準還能跟他們那項什麼玩意的死鬼劍修結個陰親。”
林熾難得疾言厲色起來:“你讓我怎麼和支將軍交待?”
奚平道:“嗐,倒也不必,再修複不了照庭,林師叔您什麼都不用交待了,逢年過節給他多燒點紙就行。”
林熾:“……”
支將軍百年不收徒,就為了領個最不是東西的回來,難道這就是“千萬人吾往矣”的英雄情懷?林大師不是英雄,實在鬥不過這廝,萬般無奈之下,他違背了自己做人的原則,給開明司莊王殿下告了一狀。
可惜莊王殿下對付這混世魔王的撒手鐧已經失效了——奚平以前怕氣壞了他,搗多大蛋都留著餘地,現在不怕了,半仙沒那麼容易壞。
周楹打壞了兩塊家法板子,捏碎了自己從無渡海裡拿出來的轉生木。到底沒架住那小子在白令的吃裡扒外協助下,每天借著紙人在他眼皮底下晃。
於是一個月以後,奚平如願以償地得到了那件“仿品”。
他留了一縷神識在萬來客棧院裡那棵足有百年的轉生木裡,將太歲琴一並封存進去——這樣他即使遠在千裡之外,也能隨時打開破法中的秘境,不耽誤陸吾通訊和走私火器。
然後跟陶二奶奶交待一聲,自由地遠行去了。
奚平先是在陶縣境內混進了北上押運賑災糧的駐軍中,略施小手段,將一個士兵替換下來,邁出禁靈線的刹那,他便用“仿品”變成了那士兵。
一套上“仿品”,奚平就明白了林熾為何不肯再做這東西,那透明人似的小兵生平喜悲瞬間全在眼前:幼年喪父,額角傷疤是童年被賭棍爛酒鬼兄長用石頭砸的。在羸弱的、無能為力的母親注視下,他揣著滿腔想要出人頭地的抱負逃家參軍,然而軍中並沒有讓他出人頭地,等著他的是同僚無儘的羞辱與欺淩……畸形的右腳腳趾被軍靴磨爛的疼痛都那麼真實。
“變成”小兵本人的刹那,那靜默爆裂的憤怒險些將奚平點著了,他一口咬住舌尖,險伶伶地穩住靈台,嚇出一身冷汗。
難怪這東西能逃過蟬蛻的眼——他簡直繼承了另一個人的一切。
這東西是能把人逼瘋的。
幸虧他當樹精的時候神識身不由己,被攪進過無數人的身體裡,在彆人的命運裡流血,他是熟練工。
而且他可以趁晚上睡覺,把神識抽回轉生木裡休息。
一路更換身份,那些凡人的命途如舟,把他從陶縣渡到了東衡,借著慶王府往趙檎丹身邊塞人的機會,他洗去了一個候選下仆的靈相黵麵——那姑娘有心上人,被黵麵逼著去做那名義上的“侍女”,實際上的“通房”,簡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算救人一命——有驚無險地混入了三嶽仙山。
按理說是天衣無縫……林大師不愧是點金手,雖然自謙是“仿品”,但奚平感覺那東西拿到大宛境內沒準都好使,彆說西楚了。
可是奚平憑著姑娘的本能利索地掃灑庭院時,後脊卻一直是冰涼的。
打從他跟徐汝成說第一句話,那毒蛇似的視線就附骨之疽似的粘在了他身上。
三嶽東座上,蓮花池中沒有花芯的白蓮向日葵似的從水中探出頭,集體轉向西邊,牽拉著血紅的莖糾纏蠕動,像一條條貪婪饑餓的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