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奉命接應了一批陸吾同僚潛入三嶽西座後,當頭撞上了從中座逃出去的修士。人人都倉皇失措,沒人注意到他。徐汝成這方才入門不滿十年的“鄉下開明”忽然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心裡起了一股衝動,想要浮上亂流看看天。
於是他壯起了千鈞之膽,逆著人潮摸到了中座。
中座外圈的法陣已經稀爛,讓這小半仙輕而易舉地鑽了進來,正好目睹了這一幕。
徐汝成一時失了語,肉/身躲在溝渠中,精神幾乎被那浩瀚的爆發撞碎了,無意識地,他用神識將自己所見用玄隱內門給的通訊仙器傳了出去。
玄隱山、各處陸吾、周楹白令同時收到了斷斷續續的畫麵。
星辰海裡的司命大長老章玨袍袖須發都被劇烈動蕩的星辰掀了起來,他駭然睜了開:“新的月滿神位!”
三嶽中座山頂,仙宮已經成了一片廢墟,林熾躋身的轉生木樹枝塵埃似的飛了出去。
電光石火間,奚平隻來得及將林熾的神識往外一搡,將他推回玄隱山,身上水龍珠光華一閃就直接化了灰。
不過也正是因為水龍珠護了他一下,他這塊雕花的並蒂蓮石板沒有當場化成齏粉,隻是給砸成了兩截。
那滋味彆提了,罩在身上的“仿品”竟然沒破,道理上他還是一整個人,還能感覺到自己全身,上下兩個半身卻勞燕各飛,一半留在了高台上,一半飛出一丈多遠,栽進了一道石縫裡,奚平頭與腳之間從未這樣遙遠過。
“士庸!”
“哥!”
“前輩……”
“嗡——”
他耳邊一下充斥起各路親友們焦急的聲音,然而已經無暇理會。化外爐驚天動地的一噴之後,他前所未見的威壓從爐中絲絲縷縷的滲出來,強橫程度碾壓了奚平這輩子見過的所有蟬蛻。
奚平仿佛聽見來自三嶽山脈的歎息,一時間有種錯覺,好像靈山有了魂魄,“活”了過來!
懸無七竅流血,被化外爐中突然湧出來的靈氣撞出去足有百丈遠,鑲進了山體中。
然後化外爐上空的濃霧漸漸凝結出一個人形,與那山崖上的玄帝神像一般大,奚平隻瞥了一眼,石頭形態的頭就裂開了,他眼前一黑,差點直接暈過去。
然而就這一眼讓他看清了,那爐煙中的巨人也長著項榮的臉。
奚平頭痛欲裂,外麵和銀月輪鬥得難舍難分的三嶽掌門長這樣,懸無長這樣,現在爐子裡噴出個巨人還長這樣——這張臉是貴派公用的嗎?
這時,奚平忽然意識到,外麵銀月輪和項榮那拆山似的動靜停了。
“前輩,”徐汝成艱難地撿回了自己的神智,攥著手心裡的轉生木片,他也不知是在彙報,還是在自言自語,“我、我不知怎麼跑到中座來了,我好像看見……銀月輪‘熄燈’了。”
“咳……太、太歲兄……你還活著嗎?”幾乎同時,濯明快要斷氣似的聲音傳來——此前,兩個上古魔神的傳人互相交換了一點東西,濯明給了奚平一截藕帶,奚平還了一截樹枝,以便必要時隨時通消息。
“方才與銀月輪爭鬥的,不是項榮真身。”濯明幾乎銜接不上的喘息聲裡漸漸摻進了笑音,“哈……哈哈哈……掌門早知道……掌門早知道懸無利用我窺視中座主峰……‘日漸衰落’是逗懸無玩的……哈哈哈……”
奚平:“……什麼?”
這時,那化外爐中冒出來的巨人開了口,聲音在整個三嶽山脈間回蕩。
“月滿之路上,我該有此一劫,師弟,”他對變成了浮雕的懸無說道,“我用一分/身試探你,你果然就按捺不住了。”
奚平石身上的裂縫更深了些。
如果強過懸無、與銀月輪平分秋色的隻是個分/身虛影,那麼項榮真身的修為是……
徐汝成就聽轉生木裡傳來“太歲”的聲音——這回那人連假聲都沒顧上捏:“離開主峰,快走!”
“奚士庸!”狼狽落回鍍月峰頂的林熾手忙腳亂地將不小心滑落的轉生木接住,“剛才怎麼了?你怎麼樣?回個話!”
”林大師,”奚平強忍劇痛,喃喃道,“你猜怎麼的,我剛才說對了,項榮就是在大鼎燉自己……化外爐裡燒的‘質料’就是他的真身。”
天上的血月一點一點褪淨了鐵鏽紅,露出乾淨凜冽的白光,那白光不斷增強,很快讓人無法直視,比日頭還足,刺得所有人都睜不開眼——
四國大陸上,所有負責打鳴的雞都呆成了木雞,半夜三更,天如正午。
“你……沒有走火入魔,”鑲在山壁上的懸無吐出幾個字,“月滿……”
“我資質不高,隻因三嶽山冠絕天下,環境過於得天獨厚,方才叫我僥幸走到列位同道之前。”項榮的聲音平和而厚重,哪有一點走火入魔的意思,“隻是福兮禍之所倚,我才德皆不足以配位,心與境跟不上修為,時日已無多,方才鋌而走險,攜化外爐閉死關,利用這化外之物一窺靈山邊界,盼著尋出一線生機。兩百年方有眉目,我千年修煉的真元卻幾乎已在爐中熬儘。若我借靈山靈氣周轉,必耗損靈山元氣,禍國殃民,豈不違我道心?我本以為這就是上蒼注定,項某不配做千年後月滿第一人,原想化一分/身出來交代後事,誰知天意難料,師弟竟肯用自己的真元送我一程。”
“你我……”這當世第一位登上月滿神位的大能輕輕地歎了口氣,“本是同源。”
“同源”是什麼意思?
奚平快碎成八瓣了,在巨大的威壓下勉強維持著神識清明,心裡飛快轉念:一母所生的意思嗎……血親好像一般叫“同根生”,很少聽到“同源”的說法。
懸無聽了這句話,卻像忽然瘋了。“鑲著”他的那座山簌簌地發著抖,他低喝一聲,生生將頭從山崖壁上拔了出來。
“同源,”懸無低聲道,“不錯,掌門師兄,你還記得。”
“戰亂中母後失散,不幸落入魔神之手……有了你。”項榮收回了滿山回蕩的聲音,隻用中座山巔能聽見的音量輕聲說道,“後來宗室本想處置你,是我拚命攔下,我那時想,不論你是什麼出身,你畢竟是我親兄弟。”
“不錯,救命之恩,兄長,”懸無幾不可聞道,“我不都還了麼?”
奚平將僅剩的靈感全附在了耳朵上,聽見懸無說道:“師尊遴選親傳弟子前,你被同輩所害,傷了經脈,幾成廢人。可東衡項氏長子,罕見的先天靈骨,何等良才美質,被全族寄予厚望,他們如何甘心?便有一天才的族叔想出了‘分靈’之術,要一個與你靈相匹配之人,替你分擔開靈竅時經脈無法承受的靈氣……”
奚平越聽越耳熟,隨後他驀地意識到,這不就是野狐鄉黑市流傳的靈相娃娃嗎?
“可去哪找一個靈相與你這先天靈骨匹配的替身呢?”懸無笑了起來,“你少年時發的善心不就得到報償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