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足以震驚玄門的醜事沒能震動項榮的臉, 他絲毫沒有驚慌失措,隻是用一種懷舊般的語氣說道:“是,我也覺得不妥。靈山落成前,我項家就英才輩出, 群星璀璨。我就算做不成師尊的弟子, 未必不能找到其他的機緣求得大道, 大可以不必如此急功近利。可是師弟,若我沒記錯, 是你執意如此。當年我再三拒絕, 數次托人給你帶話, 是你直接越過我,求族中長輩們讓你‘救’我……”
懸無截口打斷他,冷笑道:“對,聖人遇到這種事,怎能不‘三辭三讓’?“
“‘三辭三讓’是宛人的傳統, 我楚沒有這樣的講究。”項榮麵不改色地續上自己的話音, “我最後答應,是因為發現你在偷族中靈石衝靈竅。”
懸無的笑聲戛然而止。
旁邊偷聽的奚平也跟著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他頭一次聽說懸無身世就覺得奇怪, 怎麼項家人不單養活了這綠油油的便宜兒子,還將他送到玄帝門下, 讓他修成當世頂尖高手?
這是什麼心胸, 怕不是得比南海還浩瀚?
原來懸無是借這個契機入的道。
靈相娃娃之所以必死, 是因為那些賣娃的邪祟唯利是圖, 絕不肯浪費一錢青礦滋養那些沒吃過飽飯的孩子。綁定的主人一開靈竅,大量靈氣往那些骨肉都沒長開的小身體裡一湧,就好比是衝上陸地的海嘯碾過小溝,沒有衝不垮的。
可懸無這個“靈相娃”不同, 一則他生在到處靈氣彌漫的神魔大戰前,聽這意思,當時還在偷蹭過項家的資源衝靈竅。他去“分靈”,凶險自然也是凶險的,先天靈骨本來也比普通人凶險,可沒到九死一生的地步。而且一旦活下來,他就是半仙,以後能名正言順地踏入玄門。
“你在西楚什麼官職,蟬蛻和月滿的家務事要你斷案嗎?”周楹聽完他這通“有理有據”的分析,簡直想把奚平腦子挖出來,拿近來剛在大宛麵世的除蟲粉搓一搓——那不靠譜的狗東西讓徐汝成快離開中座,結果他自己不單聽上了,還聽得津津有味!
就連白令也十分困惑,不明白“私奔偷人爭家產”那點事到底是有多大吸引力,怎麼古往今來能引發這些人那麼狂熱的興趣。
“就順便一聽,楚語太好我有什麼辦法……嘶,卡住了,沒事三哥,問題不大,在想辦法了!”
奚平確實也沒有一門心思地聽牆角,他現在主要還是在處理自己的尷尬情況:“仿品”戴在身上,就是能將原物以假亂真地仿出來,也就是說,他此時就是一塊碎磚。磚石不可能自己站起來跑,除非他把“仿品”揭下去。可他現在一分為二,全靠“仿品”連著,饒是奚大膽,也不太敢想象這種情況下他把靈相麵具揭開會怎樣。
鑒於他眼下是一塊石頭,奚平甚至不大能判斷自己是從哪斷的——要是屁股以下就還好,他有特殊的隱骨,腿斷了能長,癱瘓個一年半載他也還能承受。可要是從胸腹開始斷,那就大大不妙了,他豈不是要把腸子纏脖子上,再在三嶽兩位大佬麵前到處撿自己的心肝脾腎?
這問題奚平方才已經谘詢過林熾了,把林大師問得麵無人色,奚平感覺這位也指望不上,隻好努力自救。
幸運的是,先前林熾神識躋身的那截轉生木隻是折斷了,沒被碾成碎渣。奚平借那兩位大佬將中座頂峰靈氣弄得隨風亂湧時,小心地將自己一點神識探入那轉生木裡,把樹枝挪到了被卡住的半截石身跟前,用那截短小的樹枝輕敲石身。
轉生木小心翼翼地在周圍攪起靈氣的小漩渦,一點一點將卡住的石身往外撬。奚平像乾細木匠活似的,鼓搗幾下就得停下來觀察周遭,確保自己沒驚動不該驚動的人。
雖然忙得一塌糊塗,但他常在轉生木裡亂竄,擅長一心八用,那二位三嶽大能的對峙他也一字沒漏。
項榮心平氣和地繼續說道:“我默許那事之後,心裡一直過不去,知道你誌高,於是去求了師尊,將你從族中帶走一同修行,甚至在師尊飛升後,我擅自給了你記名弟子的名分。道心在上,懸無,我可曾對不起你?”
奚平卡住的半個石身終於鬆動了,他暗自鬆了口氣,忙讓樹枝調整角度繼續撬——旁邊有一個斜坡,他打算先借轉生木用靈氣將這半個身體順坡推下去,與另外半邊彙合,先拚湊在一處,傷口用轉生木和靈氣糊一糊,湊合活著,回去再治。
同時,他百忙之中,心裡還對這兩兄弟做了沒人在意的評判:項榮這事辦的,確實挑不出什麼問題。
然而……
奚平心說:白毛的真元被化外爐抽走大半,反而將掌門送過了月滿關,好像也是“陰差陽錯”、“自作自受”啊。
便聽懸無冷笑道:“你將我從族中帶走,難道不是因為分靈之後,同源的靈竅讓我不單靈相與你相似,相貌也越來越像你?項氏一族早年內鬥激烈,你怕有人借我羞辱你,也怕我這‘影子’脫離你控製……”
項榮絲毫不為所動,隻是淡淡地重複了一句:“我可曾對不起你?”
“哈!”一刹那間,懸無少年時無從宣泄的憤懣突然湧上來,就如同修士始終不變的年輕容顏一般,鮮活一如千年以前。
項榮人如其名,是東衡項氏那一代人的榮光所在,父母都是出類拔萃的修士,沒開靈竅時就已經表現出超凡的悟性,又是足以媲美東海伏魔一族的先天靈骨。
他是天之驕子,唯一的汙點,就是那出生不光彩的“兄弟”。
可是母親自儘後,大殿下想保全她留下的骨肉,誰又能苛責呢?誰不說殿下仁善?
至於“汙點”本人,項家人留他性命已經仁至義儘,帶回去叫他與下奴同寢,當牛做馬自然也是應該的。
千年前,東衡一帶仍有蓄奴舊俗。賤奴非人,主家能隨意打殺變賣,子子孫孫都不得超脫賤籍。他們無從反抗,怒火窩在心裡,淬了毒,一股腦地發泄在名為“公子”、實際和他們一樣陷在泥沼中的半大孩子身上。
他遍嘗過世人所能想象得出的所有磋磨和羞辱。
他是邪魔之後,迫害邪魔自然就是正義,有什麼殘忍不殘忍的呢?
他本來同他那半個兄長一樣,是萬萬人中無一的先天靈骨,就算他是平民百姓——甚至哪怕他真是賤籍出身,都會有大能看見他。可是作為項家的“隱公子”,沒人會來觸這種黴頭。
暗無天日中,他甚至沒有任何希望。
假如他仁善的兄長當年肯伸給他一隻腳,他願意為項榮舔/腳。
可他在項家整整十四年,項榮親眼見過他拖著化膿的傷口光腳在凍雨裡擦石階,甚至撞見過下仆造次,都視而不見,像是已經不認得他了。
而每一次大殿下目不斜視地走過,加諸於他身上的酷刑就會更過分——那仿佛是一種默許。
“你不曾對不起我。”懸無突然發病了似的,大笑起來,“是我對不起你,師兄……大哥——我一個影子,竟敢妄想骨肉親情,是我自不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