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門雖然已經翻了天, 影響尚未波及都大宛凡間。
除了一些燒毀的花草,廣韻宮已經完好如初,嘉和皇帝周桓卻總覺得身下的床在震動不休。龐戩走後, 他驚醒兩回,亂夢一團一團地糾纏著他, 一會兒是他那死在天劫下的父親冷淡的目光, 一會兒是四皇弟周樨麵無人色的臉。
朦朦朧朧的, 周樨的臉又變成了他自己的模樣,他感覺自己像屍體一樣,孤立無援地躺在棺材裡, 龍袍上繡的都是黑龍,與那差點將金平一口吞了的龍影如出一轍。
玄隱山的大煙花突然上天,驚醒的周桓大叫一聲“父皇”坐起來,冷汗浸透了裡衣。一場“熱鬨”看完, 他發現自己已經驚弓之鳥似的縮進了床腳。
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周桓回過神來, 心頭無名火起, 猛地將玉枕擲向小跑進來的內侍:“紫寰宮裡不許疾行,都沒學過規矩?!”
玉枕落地砸碎了一角, 內侍“噗通”一聲跪在門口:“陛、陛下啊, 您快去看看吧!”
這日朝會取消, 伴著朝陽,周桓寬大的袍袖帶起了風。
他似乎是想狂奔, 可是全身上下走得最快的部位卻是頭頸, 整個人泛著被歲月拋諸身後的無力與陳舊。
嘉和皇帝繼位十四年, 在凡人裡確實不算年輕了, 要是個西楚藥農, 抓點緊夠投兩回胎了。可對於低階仙丹沒斷過頓的王公貴族來說,四十來歲正是青澀褪儘、能呼風喚雨的好時光,他蒼老得有點性急。
周桓肚子不小,兩腮卻凹陷得脫相。他原本生了一雙周家人特有的平靜眼——不吊梢也不下垂,眼頭眼尾近乎是齊的,尺寸適中,如今也架不穩了似的,他眼珠越來越凸,眼越來越大,眼尾開始往兩邊耷拉,青年時溫潤的麵相變得臊眉耷眼的,薄得透光的眼皮蓋不住一雙驚惶視線。
他幾乎衣冠不整地衝進了長明殿——皇太後居處。
長明殿裡這時一片死寂,內侍跪得滿地都是,進進出出的太醫四鬢汗流,先一步到了的姚皇後頭也不敢抬。
院中自動給花草噴水的鳳頭正好啟動,齒輪在小宮女驚駭的注視下擰開栓,呲了闖進來的陛下一身。
冰冷的水珠落在周桓臉上,他沒理會,直眉楞眼地穿過細小的彩虹奔進寢宮,看見重重幔裡垂下一隻枯瘦的手,指甲泛著不祥的紫黑色。
周桓整個人晃了一下,有那麼一會兒,他幾乎什麼都不知道了,人們七手八腳地扶住他,喊些“保重龍體”之類的廢話,皇後姚氏隻會哭。
周桓用力甩開內侍們,鼓足了他這輩子僅剩的勇氣,步履蹣跚地走進去,看到張太後大睜著雙眼,胸口劇烈起伏,像個快爆炸的汽缸。
他腿一軟跪在了床邊。
十四年前,周桓膽戰心驚地登基,名正言順地將自己在冷宮住了大半輩子的母親迎了出來。
他們都說他仁愛寬厚,開了嘉和盛世,一掃前朝沉屙。隻有周桓自己心裡清楚,沉屙其實是他那著名的暴君父親掃的,新政是前人未能實現、留給他的現成東西。繼位以來,大到賑災修路、小到內庭用度,他幾乎是惟母命是從,沒親自拿過一次主意。
“母後,母後……”這年過四旬的“孤兒”茫然無措地攥住她的袖子,“母後……您這是乾什麼啊?我不懂,這是怎麼了啊……”
張太後清晨“突發急症”——沒人敢說她是中毒,她服下了一支高手編的毒瘴,非常珍貴,升靈以下都不會被觸碰靈感,凡人吸入一滴就藥石罔效,太醫圍著也都是瞎忙。
不是曾經的名門望族,不會有這樣的底蘊。
“出去……都出……”
姚皇後聽清了她嘴裡嘟囔著什麼,忙起身屏退一乾閒雜人等,踮著腳回來跪在周桓腳邊,抽抽噎噎地小聲道:“母後……母後命我給南礦的子明傳信,我……我遵命傳了,一回頭,她就……”
皇後的庶弟姚啟,當年在潛修寺和羅青石互相折磨了一整年,彼此都給對方留下了無數創傷——一個差點氣炸道心,一個至今見了身形相仿的男童都渾身打擺子——姚啟趕在潛修寺快關山門的最後幾天開了靈竅,下山後,就去了南礦打雜。
近年來,周桓與皇後姚氏關係十分疏遠,他看那麵團一樣沒主心骨的女人如照鏡子,越看越討厭。皇後不受寵,也不生事,每天就在長明殿裡陪張太後吃齋,很少跟外人聯係。聽說她傳了信給南礦,周桓心裡無端升起不祥的預感:“傳了什麼,拿來我看!”
姚皇後哆哆嗦嗦地捧起聯絡的降格仙器,周桓一把搶過去,一目十行看完,他整個人都麻了。
靈山叛逆蟬蛻……玄隱山大限將至……不過百年……即刻清點南礦庫存……
長明殿的大鐘正好到整點,“當”一聲長鳴,喪鐘似的砸在人耳邊,周桓驀地回過神來,麵無人色地勉強笑道:“這……這……母後,這不可能……這種事怎能亂傳……”
隨後他又猛地跳起來,一巴掌將姚皇後扇翻在地:“蠢賤/人!不論真假,這等性命攸關的事,你怎能用粗製濫造的降格仙器傳信!這和印在草報上昭告天下有什麼區彆,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們!”
姚皇後尖銳的哭聲讓守在外麵的人以為太後大行了,稀裡嘩啦地跪了一地。
周桓的目光從她譏誚的眼睛和紫黑的嘴唇上掃過,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不對,姚氏不懂,母後卻是世家出身,怎會不知道降格仙器的忌諱?她又為何要服毒?
這些年,母親和沉寂的李氏一族一直有聯係,他們偶爾支使他做事,卻從不告訴他原委。
“您是……有意為之?”
張太後已經說不出話來,周桓爬到她床邊,涕淚齊下,用力搖晃著她的手:“母後,您瘋了嗎?到底想乾什麼啊?您讓我怎麼辦?我怎麼辦……”
張太後撐著痙攣的眼皮,吃力地盯住周桓模糊的人影:這兩口子哭喊“母後”的動靜簡直分不出誰是誰,可真是天生一對。
“奇怪,”她想,“這居然是我和周坤的兒子,到底哪裡出問題了?”
張家沒有四大家族那樣深的根,好在兒孫爭氣,族中能臣輩出,與玄隱李氏通婚已有幾百年,綁得密不可分。以前,幾乎每一代嫡係子弟都有人接征選帖,內門有張氏族人一十三位,修為最高已至半步升靈,離峰主一步之遙,隻要埋過那道坎,張家往後就算有了“仙根”。
天機閣、南礦中,族人更是數不勝數。每到年節,家裡都會專門辟出一個小廳,有藍衣的“神仙”們從天而降。
張太後年少時性情剛強急躁,事事不肯落人後。她學文習武,所有的閒暇時光都和靈石耗在一起,努力磨練靈感,從不去摻和金平貴族小姐們無聊的詩會花會,把她那平庸的兄長甩了八條街,夢想有朝一日也能穿上藍衣。
可是那一屆,張家雖儘力爭取,最後隻得到了一個征選帖名額,給一個沒有什麼特殊天分的女兒實在浪費,不如用她同彆家結親,拓寬後輩人的路。
人們被不可違逆的力量踐踏時,往往會有兩種反應:要麼舉螳臂憤而反叛,哪怕死於滾滾車輪之下;要麼就爬上那車,咬牙切齒地將自己刻成圖騰留在原地,誓死捍衛——給自己所有的不甘和痛苦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