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強的張太後是後者。
大選年過後,她大哭一場,揮彆了自己意氣風發的少年時光,同剛送走最後一個親人的周坤定了親。
那時太明皇帝還沒變成心機深沉的老瘋子,家族埋了他相依為命的兄長,仙山剛奪走他自幼相伴的姐妹,母親在黃土下,父親在祭台上,他孤憤茫然,像渴望救命稻草一樣,誤以為發妻會是他一生寄托。
兩人也曾無比真情實意地好過一場,情到濃時,還以為能一生一世一雙人。
可惜,沒趕上好時候。
那時隨著錦霞峰意外有了主人,玄隱內門三十六峰眼看要滿,仙門中各族的弦緊繃到了極致,每屆大選都是一場無聲廝殺,也影響到朝廷局勢。李張一係咄咄逼人,趙、林兩族互不相讓,周坤又是天生的頭鐵骨頭硬,內門的、凡間的內鬥越來越激烈,張太後夾在其中,在丈夫與母族之間左右搖擺,帝後之間嫌隙越來越大。
等到周坤蓄意禍水東引,在凡間將李趙兩族的矛盾挑撥到明麵上時,夫妻二人幾乎已經不說話了。後宮百花齊放,接連傳出後妃懷孕的“喜訊”,她忍無可忍,使出百般手段不成,幾乎放下驕傲,想去找他和解。
可是天意弄人,就在這時候,李家在內門的“天”塌了。
繁盛一時的李氏一族勢如山倒,子孫後代、姻親世交,昔日無數“人上人”永絕仙路。
張太後母族被牽連,最後關頭,她選擇了做張家的女兒,而不是大宛皇後。她私自給族人泄露消息,不料周坤早有準備,她派出去的人被他親手射殺在廣韻宮門前,族人或頭滾地、或流放三千裡,從此再無回轉餘地。
李張一脈在朝中勢力幾乎被連根拔起,皇後自此半生與冷宮青燈相伴。
她是鳳凰一樣渴望叩問天地的人,與周坤之間因家國而合,也因家國而末路,從來不理會後宮那些三隻耗子四隻眼的小破事。周坤一直以為除了林氏,她連幾個宮妃長什麼樣都沒看清楚過,沒有那些小家子氣的心思。
誰也不知道,她第一次見奚氏,就被奚紫衣的美貌灼得慌了神,得知奚氏與崔記有親,轉頭便將少女時最愛的幾支珠釵賞給了下人。
因為妒忌,張太後甚至乾了她這一生唯一一件不知所謂的“蠢事”——在奚氏那鄉下女人帶進宮的一個名叫“小鬆”的宮女身上,張太後下了她早年間機緣巧合得來的一丸“迷魂”。
“迷魂”平時沒什麼用,張太後也不屑用這種小花招害人,哪怕大能來了也看不出那宮女身上有什麼不妥。它隻有月圓之夜子時才能激發,每到月圓夜,握住相應的“入夢珠”,可以透過那丫頭的夢看見玉英宮裡一些日常瑣事。
她隻是……想看一眼,他會不會真的也被美貌所迷。
下完她就後悔了,覺得自己跌份。當時正趕上家族傾覆,她顧不上兒女私情,轉眼便將那點爭風吃醋的小事丟在了腦後。
再想起來的時候,一切已經宛如前塵。
她獨居冷宮時,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思潛入宮女小鬆夢裡的呢?說不好,也許隻是想給自己增加點痛苦。一無所有的時候,痛苦也是快意的……誰知她意外在奚氏那無足輕重的花瓶身上,發現了了不得的事。
原來周家竟然每一代都有不為人所知的天生靈骨,而這一代的天生靈骨不知怎麼那麼會挑人,居然投胎在了奚氏腹中。
宮女小鬆是奚氏身邊最得用的人,三皇子剛出生後的幾年都是她在照看,透過她,一雙驚駭交加的眼睛看到了周楹,並從這罪孽深重的男孩身上,窺見了周家八百年秘辛的一角。
隨著太子周桓長大,她終於利用這個無能的兒子聯係上了李張一係的族人,南礦尚有些邊緣人物是以前張家的親族,她一邊小心翼翼地觀察周楹,一邊將消息傳出去,與族人一起調查著周家以子孫靈骨為祭背後的事,他們拚出了一個駭人聽聞的真相……然後那一年,所有能追溯到司典老祖李鳳山的同源道心者,都接到了“天諭”。
眾人熱淚盈眶,以為老天爺終於開眼,準備撥亂反正了。
那一刻,張太後相信,她是背著聖職天命的。
周楹當時十五歲,提出要提前出宮建府,張太後不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這孽種像是哪裡的魔物帶著記憶投胎,從小就不對勁,看久了讓人心裡發涼。一旦讓他離開廣韻宮,以後恐怕再難窺視。
於是他們決定在那一年動手,觀察許久後,選中了梁宸——一個道心先於靈骨、一心以為自己在為國為民的可憐蟲。
天諭說,南聖當年就把輿圖封在地脈中,此事連趙隱也不知道。隻有繼承了上古魔神之伴生木的人,才能探入輿圖中,變成活的輿圖拓本,助他們得到控製輿圖的權柄,奪回玄隱山。
那些人斷絕了他們的仙路,除非釜底抽薪,否則再難翻身。
誰知返魂渦地震引起了周家的警覺,安陽公主周晴親自坐鎮,南礦中僅剩的暗線也被清剿。梁宸那個廢物不知出了什麼問題,八年沒能消化上古魔神的傳承,還差點被那隱骨拖死,急躁之下提前暴露,事情一下朝不可知的方向滑去:無渡海事敗、周坤身死、再後來是趙家樹倒猢猻散……
仙人與凡人,都像是給卷進了加速的漩渦裡。
原來星辰可以蒙蔽,命數卻半點不由人。
到如今,一切都晚了。
這時,太後寢宮裡,兩個黑衣人蒸汽似的憑空出現,架起癱軟的周桓:“陛下,太後命我等護送您離宮。”
“不,我……母後……”
張太後的視線越來越模糊,努力地朝族人笑了:蠢東西,這次天諭被迫發聲,又突然消聲,必是支修已接到消息,大勢已去。輿圖龍影重現在那位眼皮底下,當年的事必已瞞不住,若讓他們安穩,你還有命在嗎?
“母後!母……”
先是視力,隨後是聽覺,周桓聒噪的聲音她也聽不見了。恍惚間,張太後仿佛回到了自己少女時,剛剛訂婚,那時還是太子的周坤偷偷跑到宮外看她,被張家供奉的高手發現,他也不躲,大大方方地遞上一封書信,一低頭,耳朵卻是紅的。
信一開始寫得和奏折一樣一板一眼,後來他喊她“雲英”,再後來,信箋中夾了金平四季的落花……都去哪了呢?
哦,是了。
她的手滑落了下去。
四十年前,就變成冷宮的爐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