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狼手心裡的東西叫“連心”,和玄隱“問天”一樣,“連心”是昆侖加密級彆最高的通訊仙器,瞎狼王也彆想窺視……內門專用。
這是雪狼剛升靈的時候得到的。
從小就有人告訴他,劍道至公。
這一道不依靠外物,不像丹器兩道一樣,需要大量的質料資源,運氣和財力至少得有一樣;也不像其他道那樣拚靈感天賦,做什麼都事半功倍的甲等靈感也好、開靈竅就是半步築基修為的先天靈骨也好,在劍道上都沒比彆人多多少優勢;它甚至不怎麼依賴根骨——支修習武的根骨就很一般,開靈竅時候洗精伐髓,隻要靈竅傷不至於缺胳膊短腿,凡人間那點微弱的差彆也就填平了。
這是一條比誰耐得住寂寞、比誰狠得下心磨練自己、比誰更堅定的道。
因此昆侖選弟子比那些有個姓就行的南大陸公平得多。
每年,仙山都會選一批十歲左右的幼童,關在外門弟子堂集中訓練,一個月考核一次,淘汰製度慘烈。從入門到開靈竅,中間會刷掉九成以上的人。成功開了靈竅的,還麵臨著十五年一次試煉大比,百中取一進內門,其餘去外門做“夜歸人”。
不過靈山就是靈山,再公平,隻要弟子堂沒有大到能容納整個北大陸的劍童,這條需要辛苦跋涉的通天路就沒有平民百姓什麼事。
雪狼就是那個被攔在外麵的人,隻差一步。
他本也是官宦之家出身,從會走開始就拿劍。他是長子,注定要背著家族的厚望進弟子堂那鐵鑄的熔爐,一點驕縱寵溺都會害了他。父親從不曾給過他笑臉,好像他永遠都不夠好,母親的慈愛是留給弟妹的,好像溫情會焐化了他那還不知道在哪的劍心。
雪狼這輩子最恨的兩樣東西,一個是高高的院牆,一個是劍。
自三歲起,他晨起練劍,午後讀書,沒一天清閒,除了祭祖上墳不能出門,飲食品類都有嚴苛的規矩,快十歲的時候,這輩子才第一次吃到糖果——那是一顆粗製濫造的飴糖,糊嘴黏牙還發苦,是家裡最後一個被遣散的侍衛臨走給他的。
在他就要正式進弟子堂那年,北曆武氏內部因鍍月金分裂,“主新派”一敗塗地,他舉家獲罪,父親被削爵、流放蒼野原,母親自儘身亡,雪狼再也不用練劍了。
他過了一個比北絕山嚴冬還清苦的童年,練了個寂寞。
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世上有“因愛生恨”的,也有雪狼這樣“因恨生愛”的怪胎,從那天起,劍成了雪狼的第一執念。
在北曆,不能走正統入劍道的,隻有去北絕山投奔瞎狼王。
瞎狼王原來是昆侖正統出身,叛出昆侖時已升靈,據說他在昆侖內門人路頗廣,硬是在師門保護下留了條命。昆侖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命他終身不得離開北絕山區,相當於變相流放。
北絕山守著北原口,是人能活動的極限之地,過了北絕山,就是大能真元也能凍住的北原無人區了。修士在這裡都得靠外物保暖,凡人根本不能靠近。
雪狼想出個“絕招”,他花了十年,從黑市上弄來了一盞“淩遲燈”,這玩意本來是一種刑具,沒有滅門挖祖墳的仇都使不出來,能以人血肉為燃料,燒上一個月不死。賣給他淩遲燈的邪祟都欲言又止,勸他“饒了彆人就是饒了自己,想開點不至於”。
雪狼帶著淩遲燈跑到極北,把自己點了。老天垂憐,讓他披火而行,九死一生,在燒糊之前摸到了北原口,找到了傳說中的瞎狼王。
瞎狼王的門人滅了他的火,驚奇地過來圍觀一通,告訴他“迷惘劍非甲等以上靈感不收”。
雪狼絕望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他咽喉早熏壞了。以頭搶地,在雪地上掉了一身黑渣,磕掉了身上的佩劍。
蛇似的狼王正好揣著袖子遊過來,老遠聞到味,以為誰把羊羔烤糊了,打著哈欠過來罵街,一低頭看見了他佩劍上的家徽。
說出去跟鬨著玩似的,雪狼曆儘千辛萬苦,最後黑不溜秋地,靠家世當了個“邪祟”。
因他靈感不夠,狼王不收他當親傳弟子,隻算個掛名。
這規矩聞所未聞:當世劍道高手,就沒聽說過有靈感高的。一來甲等靈感萬中無一,可遇不可求,而且太“靈”的人往往下不了笨功夫,對劍道來說不是什麼好事。
狼王看不上他,連個像樣的理由都懶得琢磨。
雪狼想不通,繼劍之後,“讓狼王承認”,又成了他的執念。
他對狼王言聽計從,像影子又像狗,除了服侍狼王,剩下時間都在修煉。彆人在這鬼地方,把防寒的仙器放下一會兒都凍得難受,隻有他會咬牙深入北絕山,光著脊梁骨用嚴寒錘煉自己,幾次差點真元凍結死在外麵。
兩百年,他緊隨秋殺之後,硬是破了“邪祟不升靈”的天規扛過雷刑,連內門都投來了關注的目光。
人都叫他“雪狼太子”,以為他是狼王的繼承人。可狼王至今不讓他叫“師父”。
雪狼完美地證明了劍道無關靈感,想給狼王看,可那狼王眼都不睜——那老東西對南邊一個凡人念念不忘幾十年,隨口跟個養尊處優修為末流的南宛築基說“可惜”,好像是個人都能繼承迷惘劍,就他不配。
既然這樣看不上他……
周楹前腳走,雪狼後腳就將一封“連心”傳了出去:侍劍奴中毒,有宛人從中作梗。宛使周楹不懷好意,窺伺仙山無間鏡。瞎狼王默許北絕山腳下南宛陸吾活動頻繁,有通敵之嫌。
片刻,“連心”上傳來回音:知道了,婆娑宮尚空置。
在昆侖,每個升靈大能都有自己專屬的仙山小秘境,叫做“劍府”,裡麵寶劍珍奇、靈石資源應有儘有,還配十八位下等修士仆從,可以開宗收徒。
“婆娑宮”,就是瞎狼王叛離門派之前的劍府。
雪狼深吸一口氣,眼角微微扭曲起來。
他終於想開了,自己已經站在這樣高的地方,為何還要做一個“邪祟”?
昆侖——昆侖山脈在北曆國都燕寧北,像一位白發巨人,屏障似的擋住極北朔風。每年開春到第一場雪落下,千裡迢迢到仙山腳下朝拜的人都絡繹不絕,從燕寧貴族到平民百姓,不一而足。
此時寒冬將至,朝拜的人都已經回去了,昆侖山從頭到腳都冷清了下來。主峰山頂的掌門居處,冰雕的大殿蓋了丈餘的雪,裡麵卻溫暖得仿佛金平四月天,四個勁裝劍修抬著個歩輦,直接飛了進去。
歩輦上坐著個老人,須發皆白,整個人垂成一灘,看著是量體裁壽衣都得加急的那種。
他身上披著特殊的大氅,上麵竟有奢侈的一等銘文閃爍,替他在寒風中保暖,靈氣幾乎不在他身上逗留。是個修士都能看出來,這老頭隻是個現了五衰相的半仙。
這小小半仙擅闖掌門仙宮,進去居然還不下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