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鬼地方亡魂太多了。
往生的霧氣從大魚屍身上彌漫開後, 當時跳進海裡的常鈞首當其衝,成了第一個被霧氣吞沒的人。
不遠處的姚啟就看見他身上刹那間多了無數虛影。有販夫走卒,有狼狽的低階修士, 大多是兩百年前戰爭中逃亡,又不知被什麼波及死在半路的螻蟻。那一張張或驚恐或茫然的臉走馬燈似的, 逐個映在常鈞臉上, 簡直是傳說中的“鬼上身”!
姚啟慢他一步, 還攀在秘境邊緣,先是本能地想躥上岸跑,驚疑不定地看著神識與死者糾纏不清的常鈞, 見他搖搖晃晃地伸出手, 替萬千亡魂發出聲音:“救、救……”
然後腳下好像被什麼拉扯了一下,常鈞猛地陷進了海水裡。
姚啟自己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撲上去抓住了同窗好友的胳膊,結果人沒撈回來, 反而被帶著一起沉了海。耳畔充斥著水流聲,一道虛影穿過姚啟的身體,他一時恍惚,隻覺自己突然跟吃了肥一樣, 身形足足長高了一個巴掌有餘,高大得自己都有點頭暈……幸好他隨後又單膝跪了下去。
姚啟聽見自己口中吐出一串急促的南闔語,他泡在往生靈鯢的霧裡, 五迷三道的, 因為說南闔語實在吃力,不小心咬了一下舌頭, 居然奇跡般地清醒了過來。
“我也被鬼上身了!”他驚恐地想, “洪正!士庸!你們都在……”
這時, 他聽清了“上了自己身”的鬼的話:“……瀾滄落到如今地步,是我之過,我百死莫贖,但生民無辜。靈山已經不認我這掌門,鴛鴦劍陣失控,若放縱它與各國高手一戰,闔半島上的人哪還有活路……道友,求你!”
姚啟一愣。
這是瀾滄掌門?
聽這意思,士庸猜對了,當年鴛鴦劍陣和鎮山大陣消散,真是他們掌門自己乾的!
順著這兩百年前千古罪人的視線,姚啟抬頭看見了一個更加高大的男人,是典型的北曆人長相,腰間卻纏繞著一把很特彆的軟劍。
侍劍奴武淩霄一落進往生靈鯢的生死霧中,就察覺到自己的神識被那霧氣侵擾了,她好像附在了什麼人身上,心裡湧起許多不屬於她的念頭。
天下第一劍的心誌可沒有那麼容易被帶著走,武淩霄弄不清這霧裡有什麼古怪,沒有妄動,扣緊了手中晚霜,忽覺手感不對。她一低頭,驚見晚霜變成了一把分外眼熟的軟劍。
師尊……
緊接著,一個披頭散發的男子單膝跪在她麵前:“道友,求你!”
武淩霄愣了一下認出來,那竟是瀾滄掌門。
宛闔之戰的時候,她剛剛搬到弟子堂,大致聽說過南闔的事。據說此事本來是歸她師父管的,不料北絕陣臨時出了岔子,被緊急南下的第三長老換回去了。
不是說師父沒來得及趕到南闔?
怎麼他竟在瀾滄主峰和掌門說話?
就在這時,她看見當年的瀾滄山大陣動蕩起來,掌門眼裡湧出血來:“鎮山大陣破了,道友,我快壓製不住鴛鴦劍陣了。你為南北大陸封印北原朔風幾百年,我聽說過‘心劍’為人……”
這是四國高手圍攻瀾滄山的時候。
武淩霄反應過來:是了,她師父常年修補北絕陣,極精於陣法,必是先其他人一步上了瀾滄主峰。
可……為什麼昆侖隱去了這段曆史?四國圍攻瀾滄山,群毆一個走火入魔的老瘋子有什麼長臉的,第三長老犯得上搶這點功勞嗎?
瀾滄掌門話沒說完,便聽一聲巨響,鴛鴦劍陣在半空若隱若現。
“心劍道友!”
武淩霄在往生迷霧裡,跟著昆侖心劍第二長老在那一刻調轉了劍鋒,與瀾滄掌門聯手迎上鴛鴦劍陣。即使以她如今修為,仍覺驚心動魄,心劍劃破瀾滄山上劫雲,她師尊當年極盛時,竟能憑蟬蛻修為,在彆國靈山上牽製住鎮山神器,轉頭問瀾滄掌門:“喂,這是月滿級的仙器,你打算……”
透過當年第二長老的眼,武淩霄和她師父一起愣住了。隻見瀾滄掌門那老瘋子在鎮山神器下,竟撕開了自己真元內府:“多謝,閃開。”
自爆的蟬蛻擋開鎮山神器的劍光,武淩霄一瞬間看見,瀾滄掌門那裂開的眉心飛出一顆多棱晶石一樣的東西,撞在了鴛鴦劍陣上。
瀾滄掌門用自己被心魔種侵蝕的道心封住了鎮山神器!
神識不巧附在當年瀾滄掌門身上的姚啟可算倒了血黴,他隻覺自己給拍扁了,鑲嵌在了鴛鴦劍陣上。
此時在迷霧外——
奚平從來就不是個容易專注的人,然而鴛鴦劍陣落下時,他心裡所有的雜念忽然都消失了,周遭種種全慢了下來。
瀾滄山上的靈風忽然有了方向,各國礦區簡易的設備、法陣被狂風卷過,灰飛煙滅。地麵突然自動翻出成排的銘文,水波似的往四下蔓延——那是瀾滄靈山失去了多年的鎮山大陣,隨鴛鴦劍陣一起現世!
銘文卷開,奚平顧不上琢磨侍劍奴被卷到哪裡了,沒去想當年同銀月輪打了個照麵就灰飛煙滅的秋殺,無暇琢磨幾乎可以說素昧平生的王格羅寶為什麼會處心積慮地對付自己……他甚至來不及估量方才被照庭震碎的經脈長回了多少。
鴛鴦劍陣那幾乎照亮了南闔半島的劍光下,奚平眼裡都是倉皇著仰望天空的人。
北曆駐礦使、陸吾、夾縫求生的民間修士、凡人、百亂民。
無數的人。
他無處退,不能死。
“喀拉”一聲,奚平錯位的脊梁骨合回到原處,撐起千瘡百孔的皮囊。
照庭……
牙關這種不太重要的部位,一向是最後才補齊的,奚平還沒顧上修複,因此他說不出話,隻是將手伸向掉落在不遠處的補天劍。
靈台上的碎片與劍身彼此應和,那一刹那,照庭這種他拿起來都覺得吃力卡手的蟬蛻神劍,應了他的心念,徑直飛到他那隻剩三根手指的手心裡。
靈台中的照庭殘片裡傳來他師父的聲音,說了句什麼,奚平甚至沒有分神去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