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來林家的時候,鄭旭東沒穿軍裝,而穿著件深灰色呢子大衣搭配林佩送的那條西褲,腳上則是一雙擦得鋥光瓦亮的皮鞋。林佩見慣了他穿軍裝,乍然看見他這麼穿微微一怔。鄭旭東大概也覺得不自在,語氣不自然問:“我這麼穿是不是不太合適?”
“沒,挺合適的。”林佩反射性說道,回過神來臉頰微紅。
不怪她失神,鄭旭東肩寬腿長,穿大衣是真好看,顯身條不說還洋氣,要是三十年後,他這身打扮能直接上陣演霸總。
不光林佩說好,方翠蘭看了也直點頭:“顯精神,挺好。”
鄭旭東見林佩臉上露出羞澀放心了,低笑一聲說:“那嬢嬢我和佩佩先走了。”
方翠蘭點點頭:“你出門在外,路上小心,有時間寫信寄回來。”鄭旭東今晚就要出發回部隊,這一走沒三五個月回不來。
“誒!”鄭旭東應了聲,等林佩坐好踩動腳踏。
鄭家的高額彩禮很給林家掙麵子,灣裡津津樂道了一天,就算先前不認識鄭旭東的,這會一看他和林佩在一起也知道他是誰了。見到兩人紛紛笑著打招呼,不管心裡怎麼想,明麵上總說兩人般配。
等出了林家咀上了大馬路就沒什麼人了,兩人也終於有時間說說話。
林佩雙手扶在座位底部,側著身子仰著頭盯著鄭旭東的後腦勺看。他是部隊裡剃的寸頭,隻剩下短短一截發茬,平時戴著帽子不顯眼,今天這身穿搭不好戴帽子就將腦袋露了出來。
都說光頭寸頭最考驗帥哥,鄭旭東頭型好,很經得住考驗。
林佩心裡想著,聽到鄭旭東說:“今晚的輪渡,明早四五點鐘到省城。”
“火車票買了嗎?”林佩回過神來問。
“到省城再買,火車票不緊張,到火車站都能買……”鄭旭東聲音突然停止,他把自行車的腳架踢下來支撐住自行車,指了指右前方對林佩說:“我過去一下。”
“怎麼了?”林佩從自行車上下來,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山腳下的一塊平地,平時煤礦裡運煤的司機把煤炭拉出來,會到這裡停車,讓人把煤炭翻一遍,將不能燒的黑石板挑出來。有人可能認錯把煤炭扔下來,因此總有人會來礦區撿漏,而那些攢起來的煤炭不管是自家燒還是帶到鎮上賣都能補貼家庭。
此時空地上就有三個孩子,最大的男孩子十四五歲,年紀小的男孩子七八歲的模樣,年紀最小的女孩看著不到五歲。老大手裡捏著個火鉗,老二彎腰撿著煤炭,最小的姑娘雙手捏著裝了大半袋煤炭的尿素袋的口子,讓兩個哥哥好把煤炭扔進去。
林佩看著鄭旭東走過去,跟最大的孩子說了幾句話,又朝她這裡指了指,猜測鄭旭東應該是認識他們,心裡倒是有些疑惑。那三個孩子身材乾瘦,身上穿的衣裳看著雖然厚實,但都打了好幾道補丁,腳踝還都露出來,顯然是短了一截。
土改後農民日子都好過不少,隻要勤快,人人都能吃飽飯,一年能換一身新衣裳,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時候已經過去。更何況眼下還是大過年,怎麼也不至於穿這麼破的衣裳。
正想著,鄭旭東走過來說:“那是我同輩侄子,帶弟弟妹妹來撿煤炭,我看他們袋子裡裝的多,三個孩子不好拿,所以想幫他們帶回去。隻是這樣一來,估計沒法帶你了。”
林佩聞言連忙說道:“沒事,多走走就當運動了。”
鄭旭東應了聲,轉身去把那半袋煤炭提過來,那幾個孩子也跟著過來了,排隊站林佩麵前,恭恭敬敬喊人:“嬸娘好!”
林佩臉頰一熱,瞪了鄭旭東一眼。鄭旭東把煤炭困在自行車後座,聲音裡帶著笑意解釋:“孩子們知道咱們定了親,非要叫你嬸娘。”又指著三個孩子挨個介紹,“老大鄭向海,老二鄭向河,這是鄭向溪。”
走得近了,林佩發現這一家子長得真不錯,臉上雖然沾了煤灰,但能看出他們都皮膚白皙,五官都很精致。其中林佩最喜歡鄭向溪,小姑娘眼睛又黑又亮,眨巴著眼睛看過來,隻一眼就讓人心都要化了。
林佩沒忍住捏了捏小姑娘的臉蛋,笑道:“真可愛。”
小姑娘紅了臉,躲在哥哥身後說:“嬸娘好漂亮,像天上的仙女。”
小姑娘聲音細細柔柔,嘴巴又那麼甜,誇得林佩直笑,到了鄭家還舍不得鬆開小姑娘。
鄭家住在鄭家灣大隊部旁邊,是一層的土坯房,共有三間屋子,門口還有個小灶房。走進堂屋,林佩發現家裡收拾得雖然乾淨,但家具都很老舊,主屋的門破了好大一個洞也沒人修理。
除此之外,他們回來後家裡沒有大人出來,也不知道是都出門了還是怎麼。
林佩正想著,鄭旭東已經從堂屋出來,對留他們吃飯的鄭向海說:“家裡都等著我們,就不留下了,你……”他頓了頓,拍拍鄭向海的肩膀說,“我之前說的,你好好想想,。”
鄭向海低著頭說:“嗯。”
鄭旭東嗯了聲,跟孩子們告彆,和林佩一起離開鄭家。走遠後林佩問道:“他們家裡沒有大人嗎?”
鄭旭東沉默地推著車,過了好一會說:“向海他爹已經去世了,親娘也改嫁走了。”
“他們爺奶也不在嗎?”
鄭旭東搖頭:“他們家是大地主,以前鄭家灣的地都是他們家的,後來……他家成了黑五類,隔三差五被批鬥,向海爺爺受不住就自殺了。他奶身體弱,沒幾年也跟著去了。”
林佩沉默下來:“那他們現在沒人管?”
“大隊裡給他們分了土地,早幾年向海年紀小沒法種,把地租給彆人。他們平時去撿點煤炭貼補,賺的錢省著點勉強夠口糧。今年大隊裡有征兵名額,我是想讓向海去,義務兵補貼不多,但一個月總有點錢,但向河向溪年紀太小了。”鄭旭東歎了口氣,眉毛緊緊皺著。
林佩伸手放在鄭旭東握住自行車把手的手背上,安慰說:“早幾年他們都熬過來了,以後肯定也能熬過去,至於前程,總要人活著才有前程。更何況向海現在這麼想,說不定過段時間就改變了主意,總有轉機的。”
“嗯,你說得對。”鄭旭東點頭,帶著林佩轉進一條緩坡。
山下村沿著連綿丘陵分布,但林家咀地勢相對較平坦,而鄭家灣則是一路往上。他們沿著緩坡走到儘頭,左邊一棟L形的紅磚瓦房就是鄭家。
鄭家院子大,門口除了水井外,還開辟了一小塊菜地,種了蔥蒜和包菜。他們進去的時候,陳桂花正在院子裡割包菜,看見兩人進來便說:“來啦,佩佩你家裡種沒種包菜?要是沒有下午帶點回去。”
“我娘種的菜多,包菜、菜薹都有的。”包菜個頭大,一個能炒兩頓,而菜薹則是一茬一茬地長,能一直吃到豌豆起來起來。因此村裡有地的都會中兩壟包菜和菜薹,不然一個冬天飯桌上沒綠色也熬不住。
陳桂花聞言點點頭,讓鄭旭東把林佩帶進屋,自己則拿著包菜進去灶房。
灶房裡洗碗的李紅聽見了外麵的聲音,見她進來問:“娘,旭東接她媳婦來了?”
“嗯,旭東今晚就要回部隊,我讓他把佩佩接家裡來吃頓飯。”陳桂花把包菜放在桌上,問李紅今天有什麼菜。
“家裡還有半邊雞,能燉個雞湯,年前的臘肉臘魚還有不少,要是吃新鮮的就得去礦區現買。”
李紅心裡數著家裡有什麼,邊洗碗邊說,“青菜就包菜和菜薹,哦,家裡還有點蒜薹,也能炒個菜。”
“上次在林家吃的蒜葉炒臘肉味道不錯,能做一個,臘魚塊紅燒也成,包菜、菜薹、蒜薹各炒一個,還是買條魚回來,不然撐不住場麵。”林佩頭一次來家裡,這頓飯不能吃得太寒酸,陳桂花想了想說,“排骨也剁點回來紅燒,旭西在不在家?”
“早上就出門了。”
陳桂花走出灶房,一眼看見孫子孫女趴在門邊往屋裡看著,忙走過拍了下鄭鴻博的腦袋,板著臉問:“乾啥呢?”
“奶你乾啥啊!害我們都暴露了!”鄭鴻博捂著腦袋哀嚎。
“你們這麼大個人趴在門口你以為你叔不知道?”陳桂花翻了個白眼,“你叔就是懶得理你們,還當自己多牛了!你彆慣著他們,一個個沒正形。”後麵句話是對鄭旭東說的。
林佩端著搪瓷杯正要喝水,聽見陳桂花的話動作頓了頓,抿唇笑笑。
“聽見你奶話了沒?彆趴在門口,自個玩去。”鄭旭東說完對林佩說,“這是鴻博,我二哥的兒子,另一個是秀梅,四弟閨女。”
“三嬸肯定知道我,咱們見過的。”鄭鴻博跳出來笑嘻嘻說道。
鄭秀梅問:“你啥時候見過三嬸?我咋不知道?”
“就過年的時候啊,誰讓你不肯去看大戲!”鄭鴻博做了個鬼臉,發出“略略略”的聲音,氣得鄭秀梅想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