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邁進小樓,收傘的時候回過頭,看向那片早就模糊的陰影。
什麼都望不到,但那道如影隨形的目光,燒紅的鉤子一樣釘在她身上,即使離這麼遠,也覺得燙。
幾場戲從六點拍到八點多,因為小樓麵積有限,除了演員外,隻有必要的工作人員在裡麵,從八點開始,雨勢突然間大到離譜,即使在樓裡,噪音也讓人心煩意亂。
山外有劇組同事給打過電話來,說剛剛問過當地人,現在的雨超出正常了,還是先撤出來好。
導演眼看著剩下幾個鏡頭就能拍完,實在不甘心這麼斷掉,等過了今夜,山路就不見得能再好走了,他選擇加快進度,但男二受了影響,總是發揮有誤,多少耽誤了時間。
喻瑤本就重感冒,頭腦發沉,她聽著屋外劇烈的雨勢,心高高提著,惦記外麵不能靠近的容野。
接近九點,她好不容易拍完戲份,捂著額頭率先下樓,外麵的雨用瓢潑已經不能形容,比起這個更可怕的是,破舊小樓在暴雨中,隱約發出了不堪重負的異樣吱嘎聲。
不止喻瑤聽到,一樓其他的人也聽到了,大家對視幾眼,神情都露出驚恐,離門近的人大吼著提醒樓上,快步往外衝。
喻瑤眼前一黑,意識到要發生什麼,努力加快速度,昏沉沉地朝門口跑。
她用了最大限度,但在跑到一半時,就已經有木料的碎塊和濕涼雨水落到她身上,她逼近門口,就快要出去時,整個樓在暴雨中轟響著坍塌下來。
喻瑤昏迷前的最後一刻,眼前已經看不清東西,劇痛到麻木,隻覺得穿心一樣的難過。
有些怕死。
更怕的,是容野一個人要怎麼辦,他甚至不知道,他是被愛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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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組拿到山上的物資太匱乏,容野在喻瑤進樓拍攝的時候,背著人找遍能找的地方,也沒有一盒感冒藥,他知道最快也要八點半結束,瑤瑤額頭已經很燙了,越早吃藥越好。
他算好時間,冒著雨出山,買了藥立刻返回,但重新走向山腳的時候,原本還能承受的雨勢猛然加劇到了駭人的程度。
容野被暴雨衝刷,盯著前方那片模糊燈光,某種極度的恐懼感尖銳地砸向他心臟。
他在雨裡狂奔回來,離拍攝地隻剩下十幾米遠,甚至透過大開的門扉,他幾乎看見了喻瑤身上的衣服,但下一刻,他眼睜睜注視著那座兩層小樓在沉重雨簾中塌陷,和著尖叫和轟鳴聲,變成一片殘牆斷壁。
容野站在那裡,眼睛裡清晰映著廢墟。
他唇動了幾下,沒能發出聲,幾秒後,才擠壓出不成調子的粗喘,漆黑無光的眸中激出瘮人血色,站在暴雨中猶如淒厲的鬼神。
劇組還有很多人在樓外,哭叫著打電話,有人聽到裡麵還有求助聲,撲上去想幫忙,但力量有限,茫然無措地不知道怎麼辦好。
二樓的人有的爬出來了,一樓的卻毫無聲息。
早一步跑出來的場務哭著站在廢墟前,那個原本門口的位置,大喊著喻瑤的名字。
但才短促地叫了一聲,就猝然被推開,他踉蹌著摔到泥地裡,看到一個漆黑的高大身影衝進裡麵,跳上廢墟,在接近某一片區域時,小心翼翼地跪下去,徒手去挖那些斷裂的障礙。
場務試著挖過兩下,手就全劃破了,他高聲提醒那人彆動,等救援過來,然而一個極其短促的目光相接,他像被利劍刺透,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容野跪在呼嘯的雨簾裡,帽子冰冷地蓋到鼻梁,唇慘白到沒有血色,雨水彙成河,淌過他的下巴。
他記得。
記得瑤瑤的身影定在哪裡,記得她穿什麼顏色衣服!
一秒都不能等。
等下去她會有危險。
容野眼裡燒著扭曲的光,機械地一個個掀開身下壓住喻瑤的沉重垃圾,小樓主要是木製結構,大片木板折出鋒利的斷口。
他的手沒了本來的顏色,一刻不停地向下找,在混亂中一聲比一聲更啞地叫她名字。
後方隱約亮起車燈,救援和救護的標誌閃到炫目,更多的嘈雜響起,有人大叫有人痛哭,容野跪在廢墟上,終於碰到了一片沾滿泥漿的布料。
即使被弄臟,他也認得出,是喻瑤身上的衣服。
容野喉間哽出似哭似笑的低音,整個身體埋下去,最粗暴也最溫柔地撥開她周圍所有狼藉,把她從泥潭裡抱出來。
找到了。
又一次,他找到她了。
沒人能搶走他的瑤瑤。
神佛不行,生死也不行。
容野打直膝蓋,雙手托著喻瑤站起來,手卻摸到一片黏膩,他低頭看了看,他碰到她腿的地方,全是暗色的血紅。
他手顫著,撕扯過自己最乾淨的一塊布料,墊著手死死按壓在她肆意流血的傷口上,抬起她上半身,把她頭壓向自己肩窩。
“瑤瑤不怕,不怕……狗勾在。”
鎮裡醫院離得很近,接到電話就立即出動,救護車到了,以為要等到救援挖掘才能找到傷員,沒想到會有人這麼瘋,直接上手去挖。
喻瑤沒有意識,第一時間被送上救護車,容野伏在她身邊,始終在含混不清地說話,車裡醫護緊急搶救止血,醫生交代:“斷口傷到腿上動脈了,再晚出來一會兒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命!傷員大量失血,馬上聯係醫院準備——”
鎮醫院規模有限,存血少,有需要都是要現調。
醫生的目光轉向容野,觸及到他帽簷下的半張慘白側臉,隻覺得莫名驚恐,他緊張問:“是家屬或者朋友嗎?知不知道她的血型?”
粗糲的嗓音回答:“b。”
醫生犯愁地皺眉,倒黴了,晚上鎮裡有一起大型車禍,送來的病人同樣是b型,輸了不少血,血庫告急,b型根本不可能夠用。
他語速很快:“快點去聯係他們劇組,看有沒有b型的,現場輸血還能救命!”
“不用找,”容野的聲音像從深淵裡撈出,“我是,我的血夠,給她。”
暴雨夜晚的鎮醫院安靜空曠,山腳下其他的傷員還沒送出來,其他病人也已經休息,醫護推著喻瑤進急救室,有人給容野去登記驗血,結果加急出來,兩人確實都是b型,容野健康,符合輸血條件。
結果剛出,急救室那邊就匆忙地來催促,喻瑤彆處的傷不嚴重,但那處要命的傷口被壓在下麵失血太多,醫院可用血液少的可憐,再不快填補上,後麵有休克的危險。
容野要求進急救室,親眼看著喻瑤。
現場沒有多餘的床,他就坐在喻瑤旁邊的一張簡單椅子上,露出手臂,看著針頭刺入自己血管,殷紅的血順著透明通道流出去,被帶走處理,數不清過去多久又送回來,一點點淌進喻瑤身體中。
容野赤紅的雙眼透過低垂帽簷,一眨不眨盯著喻瑤。
看她的臉頰眉眼,濕漉漉的睫毛。
血液流出,他身體開始發冷,想蜷縮起來。
護士慌張問:“怎麼辦,一個人的好像不太夠。”
“夠,”他嗓子很低,卻不容拒絕,“我沒事。”
臨時去找彆人不現實,何況容野看起來身高腿長,輸血量雖然逼近安全值,但也還沒達到最上限,喻瑤危急,醫護暫時找不到更好的辦法,隻能繼續用他的血。
容野越是冷,越覺得滿心狂熱。
狂熱到那些不安的瘋血都被燒沸,從未有過的安定和幸福。
瑤瑤身體裡有他的血液了,全身都刻滿他的印記。
容野死死注視著喻瑤乾澀的嘴唇,那上麵也被劃破了小口子,凝著血跡,他仰靠在椅背上,口罩下的唇向上彎,心在癲狂地跳著,所有恐懼都震成碎片,攪著他的神誌。
喻瑤的位置很幸運,小樓倒塌時沒有大麵積砸到她,加上搶救及時,供血量也充足,沒有其他大的傷害,很快就脫離了危險,被送進加護病房休息。
有護士要給容野處理掌心,他隻是沉默地抬了抬眼,護士就被他嚇退。
容野關上病房門,因為失血,全身冷得微微戰栗,他卻在笑,走到喻瑤床邊,摘下臟汙的帽子,拿掉口罩,露出他原原本本的臉。
他俯下身,吻上喻瑤的唇,廝磨噬咬著她那一處破口,直到碾出新鮮的血液,被他灼燙的舌尖儘數舔舐。
容野靠在她頸側,笑得一臉乾淨純然。
瑤瑤。
你看……我身體裡也有你的血了。
不管你愛不愛我,今天原本要對我說什麼。
血液交融。
就是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