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在那一片廢墟裡,教宋如畫畫。
王玄之畫一幅,宋如畫另一幅,同樣是畫人像。
王玄之畫的是他們初見時的情景。
依舊是那間素淡典雅的聖女寢宮,水藍色的床幔輕輕搖曳,窗外是浩瀚縹緲的雲海,人首蛇身的少女靜靜地坐在雕花的窗欞旁邊,蛇尾和墨綠色的長發都像海藻一樣舒展,她回眸望向他,嫣然一笑,臉上的蛇鱗映襯著一雙碧眸,靡麗綺幻。
隻不過,和現實不同的是,畫裡的少女手腕上鎖著細細的鏈子,淡金色的鎖鏈,在她白如霜雪的皓腕上,宛如開出一片玫瑰金色的花朵。
他終於把她鎖起來了。
王玄之望著這幅畫,眼裡閃過一絲連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癡迷。
他去看宋如的畫。
宋如畫的是王玄之,也是初見時的模樣。
少年有著一雙乾淨的琥珀色眼眸,穿著一件明黃色的太子袍,臉上的神情活潑可愛,又帶著一股不可一世的囂張任性,仿佛全世界就該圍著他轉。
宋如畫畫的技巧隻能算是一般,當然比不得王玄之那樣落筆生花,可她畫的非常認真,幾乎完美地複刻了他身上的每一個細節,就連那件太子袍的形製都分毫不差。
王玄之的眼睛被狂喜淹沒。
原來她也記得這樣清楚。
他無數的夢境,全都和她有關。
而她也並非對他完全無動於衷。
他一把將她抱在懷裡,激動地叫道:“仙兒!”
雖然這個懷抱很冷,凍的宋如一哆嗦,不過她發現自己能說話了。
她其實隻是因為記性比較好,並不是特意去記王玄之。
儘管手段確實很可恥,她還是默默地在心裡比了一個勝利的V字,勝利的曙光就在眼前!
宋如輕聲叫道:“玄之哥哥。”打算乘勝追擊。
就這一個稱呼,王玄之眼裡的喜悅,全都被漠然所取代。他推開宋如,站了起來,狠狠地撕開了她為他畫的那幅畫。
“彆叫我玄之哥哥,彆和我玩你那一套愛情遊戲,你到手了就不要了。你對所有男人都這樣嗎?渣女,又是你熟悉的套路,玩膩了就借假死脫身,對我是這樣,對宋晏是這樣,對楚淵還是這樣!
我在你眼裡是不是很可笑?就算這樣被你耍著玩,還是想要留住你。
我以前還勸楚淵,說你肯定有問題,你的表現根本不像是喜歡他,隻是在操控這份愛,我叫他不要被你騙了,以為你是要騙他的修煉資源。
你當然不是要騙取他的修煉資源,你可是高高在上的黑暗女皇啊,你缺什麼呢?你慣會用錢打發我!我送你什麼東西,你都要用修煉資源往我臉上砸,你隻是騙著感情玩,神明的人生很無聊吧?我的出現給你增添了但凡一丁點樂趣嗎?
你知道嗎?我來光明學院的第一天,就是去那條美食街。我聽著那裡和當初你跟楚淵通訊時一樣的背景音,你騙他說你要去秘境曆練,隻有女子才能進去,事實上卻是和夏爾逛街,我自虐一樣地想象著你和夏爾在這裡遊玩的場景。
你那天都吃了什麼?
你對他笑了嗎?
他也像我一樣,會記得你所有的口味嗎?
他會幫你挑出蔥薑蒜嗎?你喜歡放了蔥薑蒜挑出來的口感,卻討厭吃到這些。
夏爾是會讓你覺得,不如王玄之貼心,還是比王玄之做的更好?
你享受這一切嗎?看我像個傻子一樣,幫楚淵追你。
還是你更享受後來的結果?看到我和親如手足的楚淵反目成仇。我精心為楚淵策劃了向你求婚的浪漫場景,也是我親手毀了這一切。我攛掇他,不許他穿黑衣,想象著你的黑衣劍客以後都沒了,居然獲得了一種詭異的滿足感。
我教楚淵反其道而行之,表麵上當著他的戀愛導師,幫他出主意,其實是想讓你徹底厭倦他。
可即便我把一切都毀了,他還是那樣浪漫又認真地向你求婚了。
我終於把你鎖了起來,可你還是不屬於我,你永遠都不屬於我!”
宋如想要說話,可是她自從叫完那聲玄之哥哥,就又被剝奪了發出聲音的能力。
王玄之第三次消失了。
宋如隻來得及抓住他的一片衣角。
她看著自己手心裡那片皺巴巴的白色衣角。
淦!
這個喜怒無常的狗男人!
才剛剛有一點哄好的跡象,又被一個稱呼搞的瞬間炸毛。
她其實心裡也知道,王玄之為什麼會一點就炸,渾身都是雷點,因為往事積壓的太久了,他根本沒有一個傾訴的渠道。
他又一次逃了。
在他失控的邊緣逃走。
他失控一定有什麼,是我絕對見不得的。
會是什麼呢?
宋如第三次醒來。
第一感覺就是冷。
王玄之身上越來越冷了。
他和她一同躺在床上,一隻手臂禁錮著她的腰肢,除去這樣強勢地抱著她之外,他的其他動作全都很紳士,完全沒有觸碰到她。
他明明穿著很厚很厚的棉袍,可僅從手臂接觸的那一點地方,還是把宋如凍到了,她不是自然醒,是被他凍醒的。
房間裡碎裂的木屑,全都收拾乾淨了。
床頭上擺著王玄之撕毀的那幅畫,他仔仔細細地把它重新拚接起來,還為它做了華貴的裝裱,然而不管再怎麼修複,撕毀就是撕毀了,裂紋還是猙獰地爬滿了畫裡少年的臉,原本俊秀的麵容,顯得無比扭曲。
他對宋如笑道:“嗨,莉莉絲。”
笑容雲淡風輕。
可卻掩不住眼底的陰霾。
王玄之的情況很不對勁,而且越來越不對勁。
宋如用懷疑的眼光看著他,你到底怎麼了?
王玄之很受傷:“為什麼要打量怪物的目光打量著我?”
他一遍又一遍地叫著宋如:“親愛的。”
不管她是不是理會他。
是很溫柔,溫柔到能溺死人的那種男聲,他的聲音本來就很好聽。
哪怕王玄之知道,這種叫法,會引起宋如的不適。
他還是固執地叫道:“親愛的。”
他忽然緊緊地抱住了宋如,那個懷抱緊到就像是要把她生生地揉進他的身體裡,宋如鼻尖彌漫的全是他雪鬆般的氣息。
除了王玄之的氣息,什麼也沒有了。
就連呼吸都做不到。
這個擁抱實在是太緊了。
就像是這個世界,隻剩下這一種名為王玄之的感知。
但真的好冰啊,太冷了。
王玄之發出了一聲滿足的喟歎:“就喜歡這樣抱著你。”
他和宋如十指相扣,握住她的手,牽引著她放到他的心口處,“聽到了嗎?那是為你而跳動的心臟。”
宋如正想點頭,穩住他。
王玄之的動作猛然一厲,她的手活生生地紮進了他的胸膛裡,王玄之掏出了那顆滿是鮮血的心臟,聲音輕的像是囈語:“真的太愛你了,仙兒,我把我的心送給你吧。”
宋如:QAQ
老實說,她以前經曆那些穿書世界,沒少被掏心掏肺,就是字麵意義上的挖心挖肝,畢竟古早虐文嘛。
但那都是彆人挖她這個惡毒女配。
還是第一次,她親手挖出男主的心臟。
嗚嗚嗚,媽媽,我真的有點怕了。
就算她要偷夏爾的心,畫麵也不會這麼血腥,肯定是用魔法來實現,一句咒語的事啊!
現在王玄之的心臟真實地在她手裡躍動著,猩紅色的血從她玉白的指尖流下。
不管是那顆心臟黏膩的觸感,還是這個畫麵,都太有衝擊性。
這到底是一份怎樣的愛?
明明並不美好,就像是一塊變質的麵包,上麵早就已經爬滿了綠色的黴菌,它顯得那樣可怕,正常人都知道,吃了會死。
應該丟了才對啊。
可王玄之卻細細地品嘗這塊黴變的麵包。
他愛的太病態了。
宋如的大腦一片空白。
以前在神國幻境,也沒玩這麼大啊。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我可能,打從一開始,就不該同時接這四個任務。
積分,慢慢攢,總是能攢夠的。
何必要貪這一票大的?
最後搞成這樣。
王玄之顯然也發現,自己徹底嚇到宋如了。
他用最快的速度,藏起了那顆心臟,打了一個響指,就有一扇門出現在宋如的眼前,他的聲音說不出是在哭還是在笑,“好了,你走吧。這裡是太初空間,時間流速和外界不同,比例幾乎是無窮大,你可以理解成,這裡的時間是靜止不動的。
回去當你的新娘子去吧,給你一個忠告,大可不必頂著黛茜的名義,你想要嫁給夏爾,那就痛痛快快地嫁啊,不管你是出於什麼理由,委屈你自己,都沒有必要。怎麼你覺得自己選男人的眼光有那麼差嗎?我看你眼光一向很好,不管是我,還是楚淵、宋晏、夏爾,都是人中龍鳳。
夏爾好歹也是混亂大陸的新神,難道還打不下整個混亂大陸?你不用忍受任何委屈,更不必聽什麼公主獻祭魔龍之類的傳說,祝你新婚快樂。”
宋如茫然地走向那扇門。
她打開了那扇門,大半個身體已經邁出了門外。
理智卻猛地回神!
王玄之會死的。
她太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了。
這一幕在神國幻境裡無數次上演,這是她打出來的badending,隻要她沒有選王玄之,隻要她選了彆的男人,隻要楚淵和夏爾向她揭露王玄之白切黑的真麵目,他就會自殺。
宋如的心裡有這樣一個等式,從王玄之嘴裡說出來的:祝你新婚快樂=我去死了。
淦!
這裡可不是神國幻境,他真的會死的。
宋如關上那扇門,轉身跑了回去。
太初空間裡的一切,果然都在飛速地崩塌著。
王玄之的身體,也在一寸寸地消散。
宋如隻有半神階,阻止不了這一切。
她跑到王玄之身邊,可她發不出任何聲音。
王玄之的神智,顯然已經模糊了,他的手指戀戀不舍地撫摸過宋如的秀麗的臉龐,喃喃道:“啊,真好,人在死前還會做夢呢,我居然夢到你回來了,你怎麼會回來呢?你那麼喜歡夏爾,神聖之劍是給他找的,不惜頂著黛茜的身份,也要成為魔龍的新娘。
我在你的愛情故事裡,是不是大反派啊?搶新娘的大反派。但我真的接受不了,第二次看著你嫁給彆的男人。第一次是宋晏,你們的訂婚儀式那樣盛大……我當時就該搶走新娘的,我後來最恨自己的一點,就是沒有在當時搶走新娘,信了你這個小騙子說的替身不替身的鬼話。”
他咳出一口鮮血,“新娘,我已經搶過了,但搶來的也不是我的。困得住新娘的人,困不住她的心,我好害怕從仙兒的眼裡,看到對我的討厭啊。我寧願去死,也接受不了,當一個被你討厭的王玄之。
其實我也抱著一絲奢望的,我想我再做最後一次努力,如果你能愛上我呢?說不定你會重新發現我的好。
但我又把一切都搞砸了,我第一天就給你做了你喜歡吃的玫瑰酥酪,可我一看到你跌在地上,就慌了,料都加錯了,急急忙忙地跑過來。
你給我畫的畫真好看,謝謝你,卻被我親手撕了,我應該珍藏起來的,帶進我的墓穴裡,我怎麼就撕了呢,我已經是一個根本控製不了自己的怪物了。
我跟你說夏爾很可怕,叫你離那種會發狂的魔龍遠一點,其實我才是最可怕的。
我剛才隻是想要告訴你,我很愛你。
結果卻嚇到你了。
我沒想挖出心臟嚇你的。
仙兒,我壞掉了。
再用多少萬年玄冰都沒有用,壞了就是壞了,什麼也鎮壓不了我的心魔。我已經用完了所有的玄冰,還是會對你發瘋,我好怕自己總有一天會傷害到你。
對不起,沒辦法再繼續陪著你了。”
他崩潰地大哭,哭得滿臉都是淚。
難怪他的身體這樣冰冷,是萬年玄冰。
宋如第一次見到王玄之哭。
她自己也是眼淚大滴大滴地滾落。
一定有辦法的。
王玄之不會死的。
宋如你想想。
求求你了,一定要想到。
一定有什麼——
麵具!
他這幾天莫名其妙的躲避,每次不管是療傷還是失控,一定會避開她。
麵具,他自從墮魔之後,就一直戴著這張麵具。
他從前其實並沒有那麼愛戴麵具,一開始隻是為了防止被魔界的人認出來。
後來他和宋如相處,隻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他是一定會把麵具摘下來的。
就是進階大乘之後,除了在幻境裡,一次是仙宮的冊封盛典,另一次是在神國,他露出了麵容,在真實的世界,他就開始一直戴著這張麵具。
宋如的手伸向麵具,想要把它揭開。
王玄之的動作比她更快,反手扣住她的細腕:“不可以哦,就算是夢裡都不可以。”
宋如吻上了王玄之的雙唇。
他的眼睛瞬間睜大,什麼防備也顧不上了。
宋如掀開了那張麵具,見到的卻並不是他俊逸如同空穀幽蘭一樣的麵容,而是一張長滿了妖異黑色魔紋的臉,仿佛是潔白的牆上,爬滿了枯萎的藤蔓。
王玄之徹底恢複了清醒,捂著臉蜷縮著身體躲在牆角,神色倉皇,訥訥道:“仙兒,你、你怎麼沒走?”他連死都不怕,卻怕被她看到這張臉。
太初空間的崩塌,終於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