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中一片死寂。
姚茂與石黑更是瞠目結舌, 怔在了原地,尤其是姚茂,更是驚得一時無言, 說不出話來。
有之前那一麵之緣在前, 他本以為陛下是要拉攏這匐皋,收為己用的。
然而牧臨川這般做法, 姚茂他、他也挑不出錯處來。他們和胡人打交道慣了, 都知道這些胡人最是兩麵三刀的做派。
姚茂咋舌。
他們以強者為尊, 是一向看不起漢人禮義廉恥這一套的。
今日, 若不殺了這匐皋, 來日匐皋記仇在心底, 必要捅出個什麼簍子出來。
牧臨川此舉如同砍瓜切菜般利落, 抹去了刀刃上的血,便徑自又回到了輪椅上坐了下來,鳳眸熠熠生輝, 麵不改色,沉聲道:“收兵。”
匐皋既死, 沒多時, 匐皋部將一半四散逃竄入山中, 另一半乾脆就降了。
孫循早已興致盎然地守在府門前, 等著牧臨川等人折返。
見這位素有昏聵之稱的少年天子大勝歸來, 倒也不甚意外,隻撚著長須笑道:“陛下果真是真龍天子,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指揮若定, 料事如神呐。”
話雖這麼說,孫循還沒忘細細觀察了一番牧臨川的神色。
牧臨川在中軍大帳時那股冷淡漠然的氣質, 早已一掃而空,此時不由低眉微微笑起來:“將軍客氣,此行還得多虧將軍指點。”
孫循撚須坦然地受了,目光落在這些或神色灰白頹然,或忿忿不平的羯胡俘虜身上,叫人帶他們去下麵安置。
兩人一道兒步入了書齋,書齋裡,孫循這才委婉道:“不知這些羯胡,陛下打算如何處置?”
明顯是已經打起了這些羯胡的主意。
在門口看著這支降部,孫循也有點兒眼饞。眼下正是天下動蕩,諸侯逐鹿中原的時候,自然是要想辦法招兵買馬,強壯自身。
牧臨川像是沒看到孫循言語中的委婉與試探之意,仰頭先灌了一大杯酒,緊跟著便淺淺而笑道:“不瞞老將軍,孤有意將其整編納入黑甲佛圖之中。”
聽到這話,見牧臨川淺笑盈盈的模樣,孫循幾乎快要冷笑了,暗自啐了一口,這牧家小子當真是一點兒便宜都不讓人占。
但他心裡也清楚,這支敗兵對於牧臨川十分重要,他手裡就隻握著這五千親兵,定是要想方設法來擴充自己的軍隊,想叫他放手恐怕是難如登天。
定了定心神,孫循一副不甚讚同,老成謀國的模樣,勉力再勸:“陛下有所不知,這些胡人本性難移,將來隻怕是再造禍患呐。”
“將軍的好意孤心領了。”牧臨川麵色未變,仍笑道:“孤亦有羯人血統,倒是不怕這些胡人的本性。”
這話說得誅心,倒像是他在譏諷牧家血緣不正一樣。
孫循麵色微微一變,徹底無奈了。
“唉,陛下有自己的主張,老臣也不好再勸了,免得陛下到時候嫌老臣煩了。”孫循端起酒杯,苦笑相對,“還是喝酒吧。”
“這杯算是老臣敬陛下此番出征,旗開得勝。”
“愛卿多慮了。”牧臨川站起身,麵色肅然,亦回敬了一杯:“孤如何不知愛卿的勞苦用心呢?”
行動給足了孫循的麵子,言語倒像是在陰陽怪氣,令孫循一時語塞。
然而,翌日午後,沒等孫循有所動作,這一幫羯胡卻齊聚在府門前,在取代匐皋為首的羯胡匐旭的帶領下,吵著要見牧臨川。
待牧臨川一來,卻說願做陛下的麾下兵,供陛下調遣。
匐旭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說:“輸給了陛下,俺們服了,俺們自願歸順陛下,任由陛下調遣。”
原來那天晚上,這些羯胡殘部便聚在一起開了次會議。
匐旭冷笑:“哼,孫循這老匹夫幾次三番欺辱我等,還想著我等歸順於他?放屁!做白日夢去吧!”
有人勸道:“可孫循到底是一方諸侯,不比這廢帝好多了,阿兄已死,匐旭你可不要意氣用事。”
“所以呢?”匐旭明顯不以為意,“你真以為,我們歸順了這老匹夫,就會得到重用?這老匹夫也忌憚我們呢,到時候得不得重要另說,隻怕這老匹夫把我們當陣前的炮灰使喚。”
“而這廢帝如今正缺人,你我投奔於他,他定然喜不自勝,豈不是比孫循更好拿捏?”
“再說了……”匐旭壓低了嗓音,“俺看孫循與廢帝貌合神離,俺們此舉未嘗不是鑿入他二人中間的一根楔子,咱們且分化他倆,找個機會獨立出來,自逍遙去。”
至於匐皋,則無人過問。
他們這些羯胡本來就是一幫沒心沒肺的土匪,誰強就服誰,跟著誰乾。匐皋又不是他們親老子,犯得著為了一個死人拚命嗎?
話轉到目前來,匐旭一派昂然姿態。
孫循本以為牧臨川此番得了這支兵,定然是春風得意,神飛色舞。忍不住多瞥了一眼,卻見到少年倒是平靜,很有些喜怒不形於色的意思。
他早已料到這些羯人要歸順於他,他的目標打從一開始就不是並州,不是關西,甚至不是北方,眼前這蠅頭小利不值得牧臨川他有多高興。
少年穩坐在輪椅上,動也未動,眉眼孤峭,落了些冷冷的冬日薄光。
事情發展到這地步,正如他預想的那般,正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他既下定決心要為陸拂拂一寸一寸打回上京,就勢必能做到。
*
“所以胡人襲擊李浚是你乾的?”
女孩兒坐在桌邊,白皙的手指熟稔地剝著橘子。
她動作快而利落,轉眼之間,就已經將橘子皮完整地剝離了下來。
陸拂拂烏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轉著光,幾乎快驚訝地合不攏嘴了。
“不然呢,”牧臨川麵色不虞道,“你以為孤前段時間在忙活什麼?”
他嗤笑:“你當真以為不知道李浚這廝包藏禍心,哼。”
“是,是我小看你了。”陸拂拂噗噗直笑。
“那你可千萬彆讓石將軍他們知道,是你這個陛下算計了他們。”
牧臨川大言不慚,恬不知恥:“不破不立。”
“若無昔日結了仇的這些胡人來犯,焉能打破遲緩的局勢,迫使他們在朔方待不下去,領兵來投奔於我?”
“所以,”拂拂好奇地問,“那這次匐旭他們來投奔你也在你的算計之中了?”
“不是算計,隻是就事實分析出來的答案罷了――”
說到一半,牧臨川突然又不吭聲了。
少年低垂著眼坐在輪椅上,他眼睫微微一顫,目光不受控製地落在少女柔軟的指腹上,此時指腹上正泛著瑩瑩的蜜色的光澤。
少女烏緞般的長發上朦朧著淡淡的燭光,空氣中氤氳著淡淡的清新的橘子味。
“怎麼不說話了?”陸拂拂睜大了眼,古怪地看了麵前陡然安靜下來的少年。
察覺到牧臨川的視線,拂拂頓時毛骨悚然:“說話呀,你看我乾什麼?”
他正走神間,唇瓣被塞了什麼冰冰涼涼的東西。
下意識地張開了嘴,嚼了嚼,酸酸甜甜的汁水驟然在唇齒間爆開。
甜得他微微一愣,就連自己都沒意識到,他臉上幾乎露出了堪稱溫情的神態。
“甜不甜。”陸拂拂有些自豪地笑起來,露出兩個尖尖的虎牙,“這是羅大哥送給我的。”
此言一出。
牧臨川就好像和誰生氣一樣,那股溫情消失了無影無蹤。
麵無表情地“咕咚”一聲將橘瓣咽了進去:“羅大哥,是誰?”
拂拂麵露吃驚之色:“是羅媼的兒子啊。”
羅媼又是誰?
少年眉頭微皺:“陸拂拂,你從哪兒認識得這麼多亂七八糟的人?”
“才不是亂七八糟的人。”拂拂哭笑不得,“羅媼是府上的家仆,怎麼就是亂七八糟的人了?”
“怎麼就不是亂七八糟的人了?羅大哥?”
牧臨川麵無表情地說:“這稱呼一聽便不可靠,說不定是什麼愛慕虛榮攀富貴之輩。”
拂拂舉著橘子,奇怪地看著他。
這也太陰陽怪氣了。
不過如今熟知了牧臨川他的秉性,她也懶得再和她計較。
將橘子吃完了,橘子皮掃到她自製的垃圾桶裡,拂拂正色道:“牧臨川,我們商量個事兒吧。”
想到這兒,陸拂拂一顆心砰砰直跳。
這事兒她已經想了得有十天半個月了,隻是看這段時間牧臨川忙裡忙外的,風塵仆仆的模樣,她也不好意思再提。
牧臨川這番回來,連衣服都沒換。
間白的烏發披落,眼下青黑,顯露出難得的倦意。她甚至能嗅到他身上駁雜的氣味。冰雪、馬鞭馬糞、血腥味兒、風沙塵土、鳴金氣。
光看這樣子簡直就像個在拚命創業的工作狂,或許過不了多久她都能喊他一聲牧老板了。
打住打住!想什麼呢!
越緊張,越容易胡思亂想,拖到現在實在不能再拖下去了。
拂拂硬著頭皮,指了指牧臨川的雙腿。
“牧老板――你看你傷好得也差不多了。”
“估計也不需要我照顧了。”
果不其然,麵前這敏銳的少年眉頭一皺,微妙地立刻察覺到了不對勁之處。
“你想說什麼?”
“我是說!!”拂拂鼓起勇氣,抬起頭,一鼓作氣道:“牧臨川,我想回家了!!!”
“……”
回應她的是一片死一般的沉默。
她也很無奈啊。
任務到了這個地步,對於牧臨川是不是能爭霸天下,順利還京,老實說,陸拂拂她一點兒底氣都沒有。創業不是那麼容易的,君不見曹老板這種牛人都沒統一得了天下嗎?
就算牧臨川真能還京,可這要多久?十年?二十年?
她沒把握孤注一擲數十年的光陰。
她都不知道她和牧臨川現在這樣算什麼,更搞不懂這位牧老板腦子裡在想些什麼。
一直以來他喜歡的難道不都是顧清輝嗎?還嫌棄她這個,嫌棄她那個。
難道是雛鳥情節?拂拂驚悚地想,因為斷了腿,又是她不離不棄陪伴在他身側,所以他就黏上自己了。
疲倦地深深歎了口氣,決定開誠布公地和他談一談。
剛一張嘴,牧臨川便開口道:“我著人探查過,你家附近遭了兵燹,都逃命去了。”
!!!
拂拂立刻睜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