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父在那一瞬間的表情,扭曲到係統沒忍住一口氣拍了九十九張照片。
哢嚓哢嚓的連拍聲響得堪比打點計時器,穆瑜對噪音的承受力很強,但還是輕輕敲了敲係統的內置喇叭。
係統連忙抱起滿意識海亂飛的照片:“宿主!”
“沒事,拍吧。”穆瑜提醒,“開個靜音。”
畢竟燕父還能留在這裡的時間,也不會超過三十秒了。
酒店的睡眠艙是專用款,防護非常周全,性能非常強悍。和低等級睡眠艙相比,就像水冷高配台式機和廉價筆記本電腦。
後者卡頓、發熱、帶不動遊戲,死機頻率感人。
前者沒有電池。
在所有功能全開的情況下,這種睡眠艙的耗電量足以用“恐怖”來形容。意外斷電後,酒店內置蓄電網會自動續接——但也隻夠支持睡眠艙繼續運行一分鐘。
這珍貴的一分鐘,被用來瘋狂拉警報和彈窗,提醒艙內人員儘快做好退出準備。
現在的燕父還站在這裡,以某種既扭曲又仿佛鎮定的狀態持續存在,其實多半是被腦子裡驟然炸響的警報聲和充斥視野的退出倒計時震懵了。
穆瑜抬起手,遮住燕隼的眼睛。
他要教小雪團一個魔法。
……
一個在最害怕的時候,隻要閉上眼睛,一直不停地想,就能實現的魔法。
“閉上眼睛。”穆瑜的聲音溫和,“小英雄。”
係統翻出的那段采訪其實並不完整。
後來有記者提出質疑,覺得作為老師,應當承諾會和學生一起進入虛擬空間。把尚未成年的孩子獨自拋進瀕死體驗,存在一定危險性。
這一質疑得到的回複,是“做不到,所以沒必要給承諾。”這樣會養成不該有的潛意識,會在最絕望、最窒息的關口,理所當然地認為身邊會有老師在——這樣會更危險,真有可能溺在那種極端體驗裡。
決定帶走燕隼後,穆瑜給自己做了性格分析和人生軌跡檢測。由於S03世界客觀存在不可購買,保險起見,穆瑜還購置了足量可以隨意出入世界的任意門。
主觀意願和客觀數據同時證明,他做得到。
所以穆瑜來做燕隼的老師。
燕隼攥住胸口的小勳章,在溫暖的掌心緊緊閉上眼睛。
……
三秒後,那隻手輕輕移開。
直到又聽見熟悉的柔和嗓音,燕隼才長長呼出一口氣,聽話地重新睜眼。
燕父的身影消失了。
燕母也消失了。
平時跟著燕父、替燕溪的惡行掃尾遮掩的那幾個助理教練,全都齊齊不見蹤影。
冰場依然被燈光照得明亮,湊在一起的少年隊員抬起頭,四處張望,宛如一群在大草原上放哨的機警小狐獴。
小雪團不會動了。
他瞪圓了眼睛,好一會兒才仰頭,用力比劃:“!!!”
大概是從沒想過夢想會以這種方式成真,小雪團拚命揉眼睛,又蹦下來,一眨不眨地盯著穆瑜看。
穆瑜彎腰,教他撥動勳章上的小花,一圈,兩圈,三圈。
穆瑜慢慢地教他念:“家。”
燕隼這一次學得比任何一個字都快。
不知道是因為太想學會,還是每次聽到這個字的時候,燕隼其實都已經提前理解了意思。
因為早就知道是什麼意思,所以早就會,隻是從來不敢說。
“家……”小家夥攥著穆瑜的袖口,用力到手指發白,“家。”他牢牢抓住穆瑜,又指自己,最後抱緊掛在毛線帽上打秋千的係統:“家。”
係統:“!!!”
穆瑜笑著摸摸小雪團的頭:“對。”
他也扶著冰麵蹲下來,耐心地解釋施展魔法的前置條件:握住勳章,撥動小花轉三圈,閉上眼睛,在心裡想家。
隻要特彆努力地不停想家,不論什麼樣的困難,多難過、多害怕的事,都會過去。
最後都會有人來接小英雄,回到他們一起的家。
燕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穆瑜,把步驟的每個細節都記得一點不差,抱著燙成暖寶寶的係統,被放回椅子上專心致誌埋頭苦練。
穆瑜回到副導演身前。
“餘……餘先生。”副導演臉都白了,磕磕巴巴,“您——”
他是知道餘牧深藏不露……可也太不露了!
能隨手拉掉一整個酒店電閘、把不想看見的嘉賓直接強製彈出的人,到底是為什麼要來他們節目?
……來視察伯格黑德俱樂部的花樣滑冰隊,隨機撿走一個天賦異稟的小朋友?
那也不用特意煞費苦心體驗生活假裝C級應聘編劇來當臥底啊!
“你們的攝像不見了,還有一個執行導演。”
穆瑜提醒:“監聽對外頻道,從現在開始,記錄所有申請聯絡的通訊號碼。”
副導演還在拚命回憶自己在麵試時用了什麼態度,聽到這幾句,倏而醒神,臉色不由微變:“我們這就做。”
乾涉綜藝節目錄製這種事可大可小。燕父隻是讓這檔綜藝偏向燕溪、引導輿論提升燕溪的評分,在這個世界不算什麼稀奇的事,通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可要是在綜藝錄製期間,對其他人下手、影響到人身安全,性質就已經變得完全不同。
事出突然,節目組來不及做出更多應對,副導演隻能優先殺過來保護餘牧。但現在危機已經被簡單粗暴地徹底解決,就該立即清查內鬼了。
“我聯絡了酒店。”穆瑜已經發過短信,“睡眠艙區域出現嚴重異常,會對客人們進行誠摯的道歉,提供身體檢查,協商賠償。”
副導演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們報警。”
睡眠艙斷電後,會自動開啟艙蓋,燕父、燕母和那幾個配合他們的人,都會在酒店裡醒過來。
酒店沒有權利扣人,但那家有玉蘭花徽的酒店,是頂級“金鑰匙”的老巢。
那些精英級彆的酒店執事,有的是辦法禮貌、熱情、周全、挑不出半點錯地攔住燕家人,保證所有嫌疑人在警方到位之前,踏不出酒店半步。
“這是性質非常惡劣的事件,嚴重威脅到了工作人員的人身安全,也嚴重損害了節目的聲譽。”
副導演非常上道,一口氣說完:“節目組會依法追責,在調查結果出來之前,暫時中止與燕先生及其家人的合作。”
……換句話說,就是乾脆連燕溪也一塊兒勸退,送少爺回家該乾嘛乾嘛了。
至於燕隼,本來也不是燕先生的家人,是節目組某位過於深藏不露的臨時替班編劇的學生,當然可以留下。
這個世界承認以師生關係綁定,一位家裡有頂級酒店、和坎伯蘭先生關係匪淺、精通花滑指導的先生,恰好對做綜藝節目編劇有那麼一點興趣。
因為節目組的招聘啟事上,長期空缺的職位隻有C級補位編劇。所以這位先生相當平易近人、相當入鄉隨俗地把自己的級彆作掉到了C。
很合理,沒問題。
有問題也沒辦法。
愛信不信,再問拉你睡眠艙電閘。
副導演的腦子比膽子好用,冷靜下來,就知道該做什麼該說什麼。邊跑邊打電話,嚴密保護餘牧的睡眠艙,又把這邊的情況告知總導演,以節目組名義發了緊急聲明。
……
除了詫異於教練組的集體下線,少年隊員們倒沒多驚訝,依然探頭探腦地到處看。
在溫室長大的孩子,都已經很習慣於大人的突然出現和消失。有些父母還會在下線前做出“出門上班”的動作,有些乾脆掩飾也不掩飾。
對這些少年隊員來說,眼前的這一幕雖然少見,卻也無非就是“教練、教練一家人和助理教練都忽然下班了”。
……下班了。
沒人盯著冰場,也沒人盯著他們了。
燕教練也不在。
連助理教練都不在。
一隻新入隊的小隊員扒拉著冰麵,滑到之前和穆瑜爭執的年長隊員身邊,一下一下回頭:“師兄……”
年長些的少年隊員一個激靈:“不行!說了不行就是不行!”
又有一隻小隊員結束放哨,回來彙報:“師兄,燕溪都被帶走了,說是這幾天都不來了……”
年長些的師兄蹲在地上,捂著耳朵複讀:“不行不行不行!”
“肯定是碰巧!”他不像這些小師弟,被燕教練教訓了七年,知道不聽話的後果,“不就是教會了一個高益民嗎?說不定是高益民自己練開竅——”
話還沒說完,一群小狐獴齊齊從冰上站起,伸長了脖子。
有幾個小隊員已經驚呼出聲,年長些的少年隊員心頭也跟著一跳,站起來,跟著看過去。
……
那個不會說話的小冰童在冰上玩。
他們其實不太知道燕隼的事,也沒人有興趣關注。隻是經常見有個小孩被燕教練帶過來,幽靈似的飄在冰場上,負責收拾雜物、修複冰麵被冰刀磕出的破損。
這種事通常都是由冰童來做,他們也就順理成章的猜測,這大概是燕教練給燕溪準備的冰童,將來跟著燕溪出門比賽的。
沒有燕家人的冰場,好像還和平時一樣,又好像有哪些看不到的地方,正悄無聲息發生改變。
……就比如那個解除了封印、正在冰上撒著歡玩,沉迷於繞著那個“餘編劇”蹦蹦跳跳轉圈,完全不知道自己都乾了些什麼的小冰童。
“1F,燕式旋轉,蛇形,蹲轉……跳接蹲轉,外勾——兩圈!2T!”小隊員拚命晃師兄的大腿,“師兄!他跳出來2T了啊啊啊!”小隊員今年也五歲,嗚一聲眼淚汪汪,“他還會麵包圈!!餘老師教他轉麵包圈!!”
少年師兄隊員:“……他是被餘老師拽起來的!”
那個餘老師沒光是教動作,還給那個小不點做輔助了!
不然女單魔鬼訓練仗著發育前身體優勢狂刷周數也就算了,男單這邊五歲出這麼標準的兩周,也太離譜了!
小隊員:Q口Q
才發現自己一順口也叫了“餘老師”的少年師兄:“……”
少年隊員們的正上方,一隻早有預料的過來統悠悠歎息,抱著情緒探測儀離場,飄回了小雪團的腦袋頂上。
徹底緩過來的小雪團高興瘋了,的確不知道自己在乾什麼,也不知道有多少個少年天才正在接受無情的打擊。
燕隼不理解這些動作,不理解難度係數,隻要跳起來就覺得開心。
冰上的小雪團還裹得圓滾滾軟乎乎,看不出身形,像是隻小巧靈動的銀喉長尾山雀,在紛飛的冰花裡儘情拍打翅膀。
他的學習能力極強,又完全信任穆瑜,注意力都在穆瑜身上。凡是被對方糾正過的動作,超過兩次就能改過來,用新的姿勢繞著自己的家轉圈圈。
穆瑜所在位置的冰麵,都被冰刀描出來了個相當標準的圓。
係統貓貓祟祟,趁宿主領著小雪團繞場慢滑休息的時候,偷偷落到圓心,一口氣自拍十八張,假裝自己是世界的王。
穆瑜笑了笑,揉揉額角,彎下腰問燕隼:“喜歡這麼跳?”
小雪團氣喘籲籲地抬頭,睫毛上一層小白霜,熱騰騰的小臉泛著健康的紅,眼睛亮亮,一套結環撚“啪”一聲粘在他腿上。
穆瑜原本想解釋一下“喜歡”,等燕隼徹底理解以後,再征詢小家夥的意見。
他低下頭,看著又抱住自己右腿不撒手的小雪團,有些啞然。
……好像即使不問,答案也已經很明顯了。
穆瑜受出身所累,陰差陽錯被推上演員這條路,又一不容停歇地攀至頂峰。印象裡最疲憊的時候,睜著眼睛視野白茫,連指尖也無法動彈,睡眠艙搜索不到有效腦信號。
即使是穆瑜自己在多年後回頭看,那十年裡所被迫從事的行業,也稱不上一句喜歡。
所以,穆瑜在陪燕隼選擇前路時,想要尊重燕隼的意見。
他自己是個不合格的學生,他用自己作參考,學著做一個合格的老師。
燕隼很喜歡滑冰。
小家夥喜歡冰也喜歡飛,喜歡蹦蹦跳跳,喜歡做出好看的姿勢,興奮地拉著他看落在冰上的影子。
“啊!”小雪團蹦起來,兩個足周,張著小胳膊撲棱撲棱,“啊啊!”
穆瑜笑出來,他一本正經蹲下,豎大拇指表揚:“飛得好。”
小雪團嘭地一聲變紅,同手同腳在冰上走了兩步,差一點滑倒,被暖洋洋的懷抱穩穩當當接起來。
這次是真的飛,小雪團被舉得高高。頭頂上燈光亮得晃眼,身邊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一切都變成呼嘯而過的風。
風也被甩在身後。
燕隼睜大眼睛,無意識地屏住呼吸。
節目組和嘉賓,撒著歡玩的小孩子,圍成一團你一句我一句的少年花滑隊員,還有第一次被一群同門追、不明就裡的高益民——後者實在脫不開身,已經被一群人追著飆了大半個冰場了——此刻都停下來,陸陸續續抬頭。
場中的嘈雜聲驟然靜下來。
今天的極光盛宴提前了。
場館頂端最偏僻的角落,漆黑的最深處……在那裡出現極光之前,沒有人相信那種又冷又黑的地方,竟然還藏著光。
神秘絢爛,流光溢彩,光在夜空演一場無聲的舞。
虛擬的遙遠天穹,盛開著一場靜謐的極光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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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不合理、但又完全合理的,穆瑜暫時接管了花滑隊的訓練。
節目還在直播,不是沒有人提出質疑和意見,但就算質疑了也沒辦法。虛擬冰場內外的時間流速不同,一旦關閉就隻能等到設定時間才能開啟——用人話說,就是除非等裡麵過完一個星期,否則裡頭的人出不來,外麵的人也進不去。
除非強退,燕教練和其他助理教練就是通過睡眠艙強退的。聽說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陰謀敗露,嚇得組團跑出來了。
在這種評級幾乎決定一切的社會裡,還有人會在直播期間做見不得人的勾當,聽起來實在匪夷所思。可也有住在酒店的客人作證,那晚的金鑰匙們就沒閒下來過。
一方麵是要靠這些業務嫻熟的金鑰匙周旋,配合警方逮捕那幾個惡意使用睡眠艙的人。
另一方麵,也是要靠他們勸阻某不願意透露姓名的俱樂部及銀行老板,以免對方在警車來之前,真的叫那群把酒店圍了的保鏢悍然動手,按著那幾個人“塞回睡眠艙灌滿水上鎖連睡眠艙一起扔海裡”。
……總之,外麵一通兵荒馬亂不表,一係列突發事件導致的結果,就是虛擬冰場裡真的一個教練也找不到了。
唯一會滑冰且會花樣滑冰的成年人,就隻有那位餘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