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碰見的東北老大爺實在太有氣場了,俞適野和溫彆玉稀裡糊塗就把事情給答應了下來, 連他們其實並不是真在一起旅遊這回事, 都忘記了。
但考慮到老店長那種可怕的脾氣, 俞適野和溫彆玉還是決定遵守約定, 在第二天的早上在居酒屋裡, 同店長見了麵, 一起踏上觀光的道路。
秋留野市並非旅遊城市, 十分幽瑟清淨,加上有一個當地生活的人在旁邊詳細解說,時不時穿插個民間傳聞,更顯有趣, 這一趟景點遊覽, 無論是俞適野還是溫彆玉,心情都挺不錯的。
到了中午, 他們從景點返回城市, 準備吃個飯,休息休息, 中途,俞適野閒聊到了自己來日本的目的和對日本養老的參觀。
呂光遠聽見了, 告訴了俞適野一個日本比較有意思的保險:“2000年的時候, 日本推行了一個保險,叫做介護保險製度。介護就是看護照顧的意思, 隻要被介護保險認定需要介護照顧,那麼無論是進入護理機構還是改造房屋, 購買介護用品,個人都隻需要承擔10%~20%的費用。”
這當然是一個很好的政策,不過有個問題。
俞適野問了:“財政壓力不小吧?”
老店長說:“這是當然的啊,所以最近又有提議,讓日本人70歲再退休;說是20-50歲是青年,51-74是中年,75以上才是老年,所以在75歲以前,都是可以參加工作的。”
俞適野聽了這段話,先是感覺好笑,再一轉念又覺得還不錯,畢竟這也算旁證了日本確實是世界第一長壽國度。
“其實一直工作也挺好的,不工作還咋滴啊。”呂光遠一不注意又蹦出了東北話,“不工作去養老院嗎?你們小年輕,是不知道養老院是什麼鬼地方,那裡的門都是上鎖兒,一道兩道三道,跟籠子似的,出籠子買個菜都要提前申請,層層審批;天不亮就被人喊起來穿衣服,一周洗上兩次澡,多也不行,少也不行,比坐牢還坐牢,進去了就玩兒完了!”
“管理這麼嚴格,是專門為失能老人準備的介護所吧?”俞適野說,“應該也有那種管理比較鬆泛,隻提供照料服務的養老院。”
“有倒是有,但大家也不想去陌生的地方呆著。反正最近社區裡的介護也多了,洗個澡看個小病,都能約□□了。”
說到這裡,老店長陡然停止了這個話題。
關於老年的話題總是老年人所避諱的,呂光遠雖然一點也不服老,但今年六十六歲的他,已經到了可以拿介護保險金的歲數了。
這讓老店長有點不開心,於是挑了年輕時候的一些事情當談資,打頭就說了自己的情感生涯。
天色微陰,紅楓似火,長長的階梯似條盤腸小路,彎彎曲曲向下延伸,兩側的門店大半閉合了,沒有景區的煊赫鬨騰,隻帶著時光與寧靜,撲麵而來。
走過了這條小路,呂光遠就帶著俞適野和溫彆玉到了一家門臉小小,毫不起眼,但味道非常正宗的懷石料理店中,他嘴裡的故事,也剛到高潮:
“……年輕還沒來日本的時候,我在國內談了個感情很好的女朋友。本來說是在日本讀個幾年書就回老家結婚的,可是因為種種原因,我來這裡的第二年,就把女孩子接過來共同生活了。”
“後來你們就在這裡結婚了?”俞適野笑道,故事一般是這個發展的。
“我們的生活太拮據了,她過來呆了一年,還是回國了,等三個月後我打電話回家,她已經嫁人了。”
這真是兩人沒有想到的發展和轉折。
但老店長似乎已經看開了,哈哈一笑:
“哎呀媽,雖然說起來很不好意思,在感覺痛苦之前,我先鬆了好大一口氣,果然是老大不小,沒點本事,連家裡的老娘們都照顧不了。後來我攢了幾個月的工資,給她送了件貂皮過去當結婚禮物,不有句話是這麼說的嗎?‘拿你一件貂,沒白跟你過’,我和她雖然沒真過上,但也耽誤了她好大的青春,這下多少也算補償了些吧。”
“之後呢?”溫彆玉的興致也被挑起來了。
“之後啊,”老店長臉上浮現了一層幸福與緬懷的光彩,“我碰到了現在的妻子,她是一個很好的女人,始終關切照料我……就是,明明還那麼年輕,笑得還那麼好看,卻在三年之前走了,連介護保險金都沒有享受到,虧大了啊……”
呂光遠打住了話頭,他站起來:
“我剛才看見個朋友從外頭走過,去和他嘮嗑兩下。”
***
小小的店鋪裡就剩下俞適野和溫彆玉兩個人了。隔著一道簾子,他們還能看見廚師在廚房忙忙碌碌的身影,間或傳來刀子切到菜板的咄咄聲。
俞適野給溫彆玉倒了一杯茶,評價這家店的食物:“雖然外表看著不是很起眼,但味道確實不錯。有個內行人帶著,就是好。”
“沒想到這個內行人還有這麼多故事。”溫彆玉接上了話。
“也不算很讓人意外。”俞適野說,雖然跨了一個時代了,但他和老店長都是出國留學,在不少事情多有相同或者相似的感慨,“出國求學差不離會遇到這些事情。”
“你也是?”溫彆玉接上了話。
“也碰到了一些吧。”
“什麼樣的?”溫彆玉仿佛隨口建議,“反正閒著沒事,說說吧。”
“有一個比我大一屆的學長,從彆的城市考入那所大學,畢業找工作時,求到了自己城市的Offer,拿到offer的當天晚上就和我分了。”
“為什麼?”
“‘我不想談異地戀’,就這麼簡單,我尊重他的選擇。”
“……他沒有好好珍惜你吧。”溫彆玉脫口評價了這一句。
俞適野訝異看了溫彆玉一眼:“你這句話也太站在我這邊了。”
溫彆玉閉了嘴,有點懊惱自己脫口說了心底的話。
“異地也好,性格也好,兩個人走到分手,總有分手的理由。”俞適野輕描淡寫說,“那時我彆的事情也忙,兩頭牽扯,精力不足。我不滿意彆人,或者彆人不滿意我,都是正常的事情。今天怎麼這麼好奇我的過去?”
“我隻是有點驚訝。”溫彆玉收拾臉色,“原來你也會被人甩。”
“這有什麼不會的,”俞適野隨意說,“當年不就被你甩了嗎?”
好似憑空出現了個錘子,砸得人目眩神迷。
溫彆玉手一抖,碰倒了桌上的茶杯,淡黃色的茶水鋪了一桌,長蛇樣扭曲著身子淌到邊沿,滴滴答答往下落。
“小心!”
俞適野提了一句,趕緊抽出紙巾放桌子上吸水,又把倒了的杯子扶起來拿到一旁放著,再去看溫彆玉的時候,才發現對方的神色很不對勁,好像完全愣住了似的,目光直直地盯著桌麵,一眨不眨。
“彆玉……”
這聲呼喊喚回了溫彆玉的魂。他盯著桌麵的目光來到了俞適野的臉上,他張張嘴,說了一句:“我,我其實……”
“抱歉。”俞適野搶先一步說,“事情都過去了,我不應該再提這些。”
到了喉嚨的話堵在嗓子眼,被一層透明的玻璃膠封著,明明肉眼都可以清晰分辨了,但那些字眼,就是闖不出來。
其實是沒有什麼好說的。
事情都過去多久了,前一年,前兩年,還總幻想著把那些沒能說出口的話說出來,可後麵就不再這麼想了。
當年的人已經走得很遠了,當年的話早過保鮮期,再說出他當初並非想分手,他其實一直想要挽回……無非自我感動,又有什麼意義呢?
結果已然注定,他對俞適野的傷害也已經造成。
晃蕩著飄在虛空中的心又落下來了,很沉很重,蓋棺定論的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