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動作引來了安德烈開懷欣喜的笑容。
他的手變得穩定了,很快在文件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然後,藥物由女醫生送來了。
先喝防嘔吐的藥物,休息片刻後,再喝令人死亡的藥物。
透明的塑料杯中,有層淺淺的瓶蓋底。俞適野接過的時候,剛才消下去的顫抖又回到了他身上,他的手一直在抖,哆嗦得下一刻就要將這瓶藥物打翻,可是同時間,安德烈也一直在看他,他的眼神始終充滿鼓勵與溫柔,直到這時,他依舊在告訴他:
你並不在殺我。
你將安寧贈予我。
藥水終於被放進安德烈的手裡,安德烈接過了,仰頭將藥水喝掉。
“是有點苦。”他評價。
“要來點甜的嗎?”女醫生問,“我們有糖果,也可以吃巧克力。”
安德烈整理衣服,抱住頭盔,他穩穩地,將頭盔放在自己的懷抱中,再對女醫生微微一笑:“醫生,如果不是在這個時候,我一定會問你要電話號碼,但現在我隻剩下最後一丁點的時間,我得用在最重要的事情上,很抱歉……”
他的聲音突然變了,變了低沉,含混,說話的時候,有了氣音,打著呼嚕似。
那是藥物在他身體裡起了作用。
他轉向俞適野,他伸出了手:“……小野,今天,我勇敢嗎?”
“你很勇敢,你是英雄。”俞適野抓住安德烈的手,清晰告訴他。
“……你會比我更加勇敢。”安德烈牽起嘴角,咕噥著,“不要害怕,死亡不等於痛苦,去了解它們。”
“好。”
“水,我有點渴……”安德烈咳了兩聲,坐在沙發上的身體開始歪斜,“還有,愛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不要拒絕……”
“我知道。”
“我好像……困了……”安德烈的眼瞼掉下來,遮蓋那雙翠綠的眼睛,可是下一刻,他極力撐大了眼睛,用已經開始茫然的視線,搜索俞適野的臉,“聽我說,愛是件很好的事情,不要……不要因為害怕糟糕的結果……就不敢再開始……”
他的聲音變得很低很低,隻剩下氣音了,可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他還掛懷著,堅持看著俞適野,勸導他。
“你要走出來。你要幸福……”
老人倒在了俞適野的懷裡,他的身體依然是溫暖的。
隻是頭盔靜悄悄從他懷中滑落。
女醫生上前來,撫摸了老人,隨後對俞適野搖搖頭。
俞適野將頭盔從地上撿起來,放回老人懷中,讓對方的手扶在頭盔上,他擁抱老人,告訴老人:
“晚安,有個好夢。”
***
窗外的天,從明亮變成漆黑。
俞適野長長久久地坐在這條長沙發上,一開始,老人陪伴著他,後來,他們將老人帶走了,他就自己坐著,孤獨地坐著。
時間凝固了,思維延長了,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也許什麼都沒有想。
他沒有哭泣,也沒有悲傷。
這似乎不是個該悲傷的日子,一如安德烈說的,這是個寧靜的日子。
月亮高懸,微風輕拂,還有閃閃的星星,照著不眠的大地的夜之眼。
後來,星星睡了,月亮倦了,太陽重新出現在天空上,俞適野走出了這間房子,屋外有個一直在等他的學長,對方將他送回學校。
到了學校,學長和他說了些話,是些安慰的話。
他聽見了,也理解了,但沒有回應,他好像有些累,熬夜過後,人總是會比較累的。
學長上前一步,將他抱著,給他安慰。
他有點茫然,目光虛虛地投射在學長背後的一處,也不知應該怎麼反應。等他再醒過來時,他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他將自己關在宿舍獨自呆了好幾天,直到殯儀館的人打電話來,讓他為安德烈下葬。
他終於從房間裡出去了。
他扶著棺木,親自見證著土壤覆蓋棺材,草坪織上泥地,最後,是空白的碑。
俞適野的腦海也一片空白。
他曾答應安德烈寫墓誌銘,可現在的他無法落筆。
他離開這裡,聯絡安德烈曾告訴他的跳傘教練,初學者有兩種跳傘模式,一種是教練帶著雙人跳傘,一種是自己跳傘,後者需要一定時間的培訓。
俞適野選擇了後者。
他很快結束了培訓,並跟教練一起乘坐飛機,飛向天空。
當飛機的艙門在天空處打開,藍天白雲,整個世界,一覽無遺。
他已經做好了所有的準備,走到艙門口,準備跳下去。
但這時候,教練叫住了他:“你有什麼護身符嗎?可以帶著。或者可以先向信仰的神靈祈禱一下。”
俞適野怔了許久。
他往自己的口袋裡摸一摸,摸出了一樣東西,那是一枚玉扣,是曾經溫彆玉求來保他平安的。跳傘本來不該帶太多私人物品,但這枚玉扣就是出現在他的身上。
他無聲看著,握住它,親吻它,最後,將它纏繞在手腕上。
他跳了下去。
緊張控製身體,恐懼撕裂心臟,在高速墜落的時間裡,他以為自己瀕臨死亡——直至聚集的雲在眼前散開,美麗的世界迤邐出現,他自恐懼和緊張中清醒過來,就像將要溺亡的人在最後時刻,終於記起了自己曾會遊泳。
於是,無拘無束的自由取代了對高空的恐懼,他不再手腳發麻,滿頭冷汗。
他終於意識到,這個世界有多美。
他也終於明白,自己想要乾什麼。
無論是溫彆玉的爺爺還是安德烈,我都想要……
我都想要,好好照顧。
我想要老人們,都被妥當的照顧,直到最後,得到安寧的歸宿。
***
跳傘結束以後,俞適野收到了一封信,是由跳傘教練轉交給他的安德烈的信件。
信中寫道:
“……當你拿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長眠了。我要向你道歉,我對你說了謊,我是一個膽小的人。我從來沒有跳過傘,所有對你說的故事,全是我的向往。我是一個橄欖球運動員,我有親如兄弟的夥伴,但在一次前往其他城市的比賽中,飛機失事,我的所有同伴都在這次意外之中喪身,而我,因為賽前被罰,不能前去,於是就這樣僥幸的、偷竊地活了下來……從此以後,對天空的恐懼深深紮根在我心底,我一直想要戰勝它,我和它戰鬥了大半輩子,當我終於能夠去麵對它的時候,我得了病,已經無法再跳傘了。
在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麵前的孩子有和我一樣的恐懼。
我希望他能戰勝恐懼,能在還有機會的時候,戰勝它們。
絕對不要像我一樣,讓機會自生命中溜走。
現在,你做到了。
小野,我為你驕傲。”
“不,你一點也不膽小。”俞適野將信合上,自言自語,“你很勇敢,你是一個勇敢的人。”
俞適野回到了安德烈的墓碑前。
他知道要在上邊寫下什麼了,他將一行文字,親手銘刻上去。
“他是一個勇敢的人。”
而後,對著這塊碑,俞適野想:
我要走出來。
我會走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