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1 / 2)

餘溫未了 楚寒衣青 16728 字 8個月前

接下去的時間,俞適野代替俞汝霖, 和其餘長輩一同回到老家, 將奶奶入葬。

俞適野全程沉默, 隻在挑選照片提了意見, 避開了奶奶的所有近照, 反而選了張年輕美貌的照片, 同墓碑上爺爺的成雙成對。

灰色石碑, 黑白照片,年輕的夫妻中道分離,兜兜轉轉半個世紀後,重逢於此。

難怪, 照片上的兩人, 笑得如此開懷。

處理完了合葬事宜,其餘人先行回返, 俞適野和溫彆玉則留了下來。

難得回來一趟, 俞適野想祭拜一下溫彆玉的爺爺,他把自己的想法和溫彆玉說了, 溫彆玉卻覷著他的臉色,斟酌道:

“先不著急, 這幾天奔波勞碌, 我們先回家休息休息,我把車子開過來……”

“我還好。”俞適野搖搖頭, 說。

不,你一定不好。

溫彆玉在心裡回答了俞適野一聲, 沒糾結這個,而是動作飛快地將車子開過來,又將副駕駛座的車門打開,等著俞適野開車。

俞適野上了車,正要動手係安全帶,旁邊卻伸來一隻手,一絲不苟的將他的安全帶係上,係完了也不罷休,除了動手碰了下安全帶的紐扣之外,還在啟動車子之前,將車上的門鎖、氣囊、刹車……挨個檢查了一遍。

車子終於啟動了。

它緩緩開在路上,表盤上的速度,始終不超過40。

這樣沉著的速度裡,哪怕將腦袋抵在車窗,也幾乎感覺不到震動。

俞適野撐了會頭,望著溫彆玉一絲不苟的嚴肅表情,輕輕歎了一聲,說:“彆玉,我記得之前和你說過,我小時候和奶奶生活的事情吧?”

“更準確的說,這些事情是奶奶告訴我的。”溫彆玉小小糾正。

“那是我挺小時候的一件事情。有一天夜裡,我睡不著,半夜爬起來找奶奶,看見奶奶對著爺爺的照片哭……”

幽黑的走廊儘頭,有扇點亮的門,推開虛掩的房門,年幼的俞適野看見落淚的奶奶。

那時的奶奶也不年輕了,皺紋爬上她的麵龐,銀絲雜入她的黑發,她佝僂著肩,背對俞適野,明明哭得厲害,卻不怎麼管自己,而是很寶貝地護著手裡的照片,不讓一點淚水沾濕照片。

他迷惑地叫了奶奶一聲。

奶奶驚醒了,匆匆擦乾了眼淚,回頭問他怎麼半夜爬起來了,接著又像往常一樣,嚇唬他不好好睡覺的話,就會被可怕的魔鬼拔去牙齒。

那時他什麼也不懂,被奶奶一嚇,就捂著嘴巴,乖乖跑回房間睡覺。

散落在時間的印記,被俞適野一一說出來。

溫彆玉的神色隨之變幻,小時候好騙的俞適野讓他嘴角添了一分笑意,但笑意很快如同黃蝶一般,消失在肅殺而滿是焦黃落葉的深秋中。

他的心沉甸甸的。

“從那一天開始……”俞適野和溫彆玉說,他的語氣很縹緲,虛浮在半空中,似乎在談論什麼遙不可及的事情,“我就再也沒有看見奶奶抱著照片哭了。爺爺走的時候,奶奶還很年輕,雖然帶著五個孩子,但依然有改嫁的機會,她沒有這麼做,她很辛苦地把孩子拉扯上,將他們一個一個送去上學,培養成人……最後用一生懷念爺爺……”

“我什麼都能理解,彆玉,我什麼都能理解。”

“可我就是不喜歡,一點也不喜歡。”

這時候,俞適野的語氣忽然又強硬執拗起來,就像是個抱著自己懷中的糖不肯撒手的小孩子,他和大人鬨了彆扭,站在原地,想要等著大人回頭來哄自己。

但這一次,和過去都不一樣。

他們走了,越走越遠,雖然中途頻頻回頭,衝俞適野揮手,微笑,但他們始終沒有停下離去的腳步,直到去了再也回不來的遠方。

溫彆玉眼眶微微發熱。

他想起了自己的爺爺。

兩人沉默下去,俞適野不再說話,他閉起眼睛,遮去自己的無助。

開車的溫彆玉瞅著空,看了眼俞適野,靠坐著的人麵色蒼白,神思疲倦,眼珠卻在薄薄的眼皮下飛速顫動,哪怕休息,也無法安穩。

溫彆玉不覺加快了車子的速度,快速地開完了最後一段距離,直至目的地前。

不知什麼時候,車子停了,他被人輕輕推了下,溫彆玉關切的聲音響起來:

“我們到了。”

俞適野重新睜開眼睛,睜眼的刹那,他突兀看見了那棟房子。

溫彆玉爺爺的房子。

被他關在記憶中的,血色的房屋破籠而出——

俞適野心跳陡然加速,全身過電似的麻痹之後,冰涼涼的觸感侵襲了他,那是遍布全身的冷汗。

他一晃神的時間裡,溫彆玉已經過來了,將他帶出車子,走向前方的屋子。

“小野,你看著有點累,待會進屋了喝點水,先睡一覺吧……”

他們向著房子走去,越來越近,塵封著的東西也在掙紮,劇烈的,狂怒的,用儘全力在他心頭掙紮著,每一下,都帶出一陣沉悶的鈍痛。

俞適野的腳步幾乎邁不出去。

他的停頓引來了溫彆玉疑惑的眼神。

也是這個時候,俞適野陡然記起,這間房子除了藏有那件事的記憶之外,還藏著更多自己和溫彆玉共同的美好回憶。

如果我在這裡表現出抗拒,那麼彆玉肯定會知道……他肯定就猜到了……

俞適野的腳步遲滯著。

無論向前還是後退,對他都是艱難。

他如同行走在平衡木上,向左要摔落,向右也要摔落,他隻能維持著自己僵硬的步履繼續向前——可前方依然不是生存之地。

那是一個能將他吞沒的巢穴。

可是太遲了,他們已經跨過了最後距離,溫彆玉掏出鑰匙,插入鎖眼。

哢嚓一聲。

俞適野無力地閉上眼睛。

閉合的眼睛阻攔不了任何東西。

記憶猖獗地活躍,陰影潛藏在流灑出來的光明之中,撲了他滿身滿臉。

“小野,要先洗個澡嗎?你之前的衣服留在這裡……或者,還是先休息?”

俞適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了一聲。

他的全部精神和力量都用在抵抗這份記憶上,隻本能地,亦步亦趨跟隨著溫彆玉,被溫彆玉一路帶進了房間,又來到床鋪上。

房間的門虛掩了。

好像即將破碎的柵欄多加了一層鬆垮的阻攔,明知心理安慰多於實際作用,俞適野還是感覺緊繃到即將斷裂的心弦鬆了鬆,瀕死的病人又被吹入了□□氣,得以再苟延殘喘些許時間。

俞適野感覺好了不少,他不再不受控製地出冷汗,而有更多精神去注意彆的了,他感覺到一杯溫熱的水塞入自己的掌心。

借著熨帖的溫度,他鼓起勇氣,抬抬眼睛,將目光從紋路扭曲的木地板上挪到溫彆玉臉上,他望著溫彆玉,不知道是不是不慎流露了些許脆弱,溫彆玉的手伸過來了,很安撫地碰了俞適野一下,對俞適野說:

“躺下吧。”

俞適野乖乖躺下去。

溫彆玉也跟著躺了上來,就在俞適野的身旁。

他瞧著俞適野的臉色,見俞適野神色好了不少,便探過去,趴在俞適野的身上,低低一笑:“和以前一樣,我們睡在同張床上。”

俞適野也笑。

笑容能夠衝淡內心的恐慌。

他被溫彆玉提醒了,目光在室內逡巡著,看見正對著床鋪的書桌,書桌底下的雜物箱,陳舊的籃球在裡頭露出半個腦袋,照耀著自己過去和溫彆玉一同運動的時光;還有床鋪旁邊的兩個床頭櫃,像床的兩隻耳朵,高三的下半學期,他幾乎住在了這裡,於是其中一個櫃子連同半邊床鋪,都屬於了他。

鬆動的柵欄好似又被加上了一層防護。

這層防護像層厚實的皮毛,裹住了俞適野,讓他暫時從冰冷的環境中解脫出來。

“是和以前一樣,哪裡都一樣。”他頓了下,看著自己睡著的位置,突然說,“不過我過去睡在另外一側,這是你睡的位置。”

“不是。”

俞適野挑挑眉,略帶疑惑。

“從你離開之後,就不是了。”溫彆玉敲敲床的另一邊,輕巧回答,“從那一天開始,你的位置就被我占據了,它現在是我的位置了。而我原來的位置,還是我的位置,你已經沒有位置的。你剩下的所有位置,就是我們現在這種姿勢下的……”

溫彆玉難得衝俞適野揚揚眉。

“我身上的一點點。”

“這也不是不行。”俞適野彎起嘴角,伸出手臂,攬著人的腰,在對方耳旁喁喁細語,“不過,你還記得我為什麼會睡那一頭吧?因為我睡覺的時候習慣往左滾,如果直接睡在左側,向旁邊一滾,馬上滾到了地板上,以前是我自己一個人滾下去,現在的話,很可能就是我們一起下去了,腦袋一起撞在地板上……”

“……”溫彆玉開始深思熟慮。

俞適野瞅著人的表情,看對方的神色漸漸往舍生取義的方向移動,頓覺好笑,連忙做了個打斷:“當然,辦法總比困難多。我們可以——”

他朝床的旁邊一看,看見了床頭櫃,於是把它拖出來做臨時道具。

“把這個往外挪一點,當個護欄,擋一擋,就掉不下去了。”

“就你辦法多。”

溫彆玉輕哼一聲,將床頭櫃推回牆邊,可能力量一時用得大了些,將兩個抽屜直接震得滑了開來。

俞適野順勢伸了把手,將第一個抽屜退回去,要推第二個的時候,才發現裡頭放了個白色的信封。

一眾熟悉的物品之上,放置了份陌生的信封。

信封是純白的,上邊一個字也沒有,隻有泛黃的邊角,昭示了些時間的痕跡。

俞適野頗感奇怪,上手一摸,就摸出裡頭收著封信:“怎麼這裡還有一封信?是我離開之後你放進去的嗎?”

但溫彆玉也不認識這封信。

他搖搖頭:“不是我的。”

說完了,他皺眉思索片刻,告訴俞適野:“我已經好久沒有睡這邊了,更不會去動櫃子,有可能是我雇的阿姨,從地板上撿到了放進去的……也不對。”

他自己提出可能性,又自己將這個可能性否定。

“阿姨就算撿到了什麼東西,也不會隨便放進去的,也許是我爸媽放的?”

“你爸媽?”

俞適野依然覺得有點奇怪,他低聲自語著,將手上的信翻來覆去地看。

“看著這封信也有些年頭了,你爸媽是什麼時候將信落到這裡的,都沒有來找找嗎?”

自看見了這封信開始,他心裡頭就有模模糊糊的懷疑,但又搞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懷疑些什麼,封口沒有封,他輕捏信封的兩邊,即刻將封口打了開來,看見收在裡頭的,微泛褶皺的信紙。

那是沾了水後的痕跡,斑斑點點印在信紙上,像極了人的淚眼……

心臟過電似的麻痹了一下,隱隱約約的預感,變成了真。

俞適野突然明白了手裡的信是什麼。

虛偽的,脆弱的防護在眨眼間崩碎,一直困在心中的東西傾瀉而出。

他臉上血色在眨眼間褪個乾淨。

而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在意識到手中信件的同時,他還聽見溫彆玉還在說話:“我怎麼知道?也許這封信對他們來說不是特彆重要,所以丟了也沒有找,也許……”

還在舉例的溫彆玉看見了俞適野來不及藏起來的表情。

他同樣意識到了什麼。

他嘴唇動了兩下,真相沒有經過大腦,而本能地,自行從口中吐露出來:

“也許這是和我有關的……”

最糟糕的情況,連夢中都恐懼的未來,還是出現在眼前了——

俞適野看見溫彆玉衝自己伸出手,他的目標是他手上的那封信。

而他倉惶地抽手,將信封藏在自己的身後,他的手肘重重撞到了木製床頭,半邊胳膊都是麻痹的,他還想要將東西藏起來,可麻木的手完成不了這一舉動,而浮現在溫彆玉臉上的茫然和無措,也像束縛帶一樣,將俞適野死死捆在原地,讓他一動不能動。

他聽見溫彆玉的聲音。

“這是爺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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