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2 / 2)

餘溫未了 楚寒衣青 16728 字 8個月前

這是爺爺的信。

“這是爺爺留下的……”

這是爺爺留下的遺書。

“你所知道的事情,你一直沒有告訴我,是因為,爺爺是……”

溫彆玉的聲音很輕,怯怯的,像個做錯了的孩子,手足無措地看著他。

這一刻,他們似乎都在逃避真相。

但血色淋漓的真相,依然迫近他們。

於是溫彆玉最終說出了這兩個字。

“自殺……”

飛旋著的暈眩擊中了俞適野,鋪天蓋地的血液再度淹沒過來,它們流動,攀爬,凝固,最終環繞著俞適野,合成一棟紅色的房子。

沒有窗戶也沒有門的,暗沉沉,冷冰冰的囚室。

俞適野覺得自己隻是輕輕用了力,可不知怎麼的,掌心被指甲劃破,手上的血灑在了白色的信封上,他恍惚著拿手去擦,沒有用,隻將血跡越擦越多……

突地,他看見溫彆玉抓住自己的手掌。

但眼睛所見的圖像似乎不能被大腦解讀,俞適野依然連著掙紮幾下,實在動彈不了,才慢慢停下來。

他望著溫彆玉。

溫彆玉嘴唇在動,對方在說話。

對方在說什麼?

俞適野思考著,他的耳朵似乎失去了作用,完全聽不見來自對方的聲音,也有可能是關著他的紅房子——它是一個合格的看守,屏蔽著他和外界的接觸,他能看見溫彆玉,但無法聽見,無法感覺。

他很想抓住溫彆玉。

但是,但是……

俞適野看著自己的手,他拚命地想讓手指動一動,可意誌和身軀是兩樣東西,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溫彆玉將收在他掌心的信封拿走。

泛黃的白信封染了血,血液在上邊塗出扭曲的圖案。

俞適野眼前出現了重影,一道影子是現在,一道影子是從前。

現在和從前反複交疊著,把他的視線變得花花綠綠,又在毫無預兆的時候齊齊轉變,轉變為黯淡冷酷的血光……

空氣似乎變得稀薄了。

俞適野很用力地呼吸,依然隻能吸取到少量的氧氣。

他開始感覺暈眩,但在暈眩到達頂峰之前,他的身體驀然一抖,從坐在床上變成站在地上,他被人撐著,溫彆玉撐著他。

他看見對方臉上有些濕痕,正急切地望著自己,說了一長串話。

他依然聽不見,但是下一刻,溫彆玉就用肩膀頂著他,扶著他向外走去。

他們馬上要到房間的門口。

他看見溫彆玉的雙手空空如也,除了用力扶住自己,裡頭什麼也沒有。

信呢?

彆玉爺爺寫的信呢?

俞適野茫然地想,不覺微微轉動腦袋,尋找著本該出現在溫彆玉手上的信件,很快,他在房間的桌子上看見了那封刺目的信。

信如此顯眼,但溫彆玉卻像看不見,撐著俞適野,很快穿過房門。

兩人距離信件越來越遠。

俞適野懼怕著這封信,如同他懼怕過去的事情。

可都到了這個時間,溫彆玉應該知道了,信中也許寫著彆玉爺爺對彆玉的心……

不能這樣子。

我要做點反應,什麼反應都好。

他極力地撞擊著困住自己的紅色房間,一陣陣宛如地震的動蕩之中,他仿佛聽見溫彆玉的聲音:

“小野,這不是你的錯,不要難過,我們先離開這裡……這不是你的錯,我們先離開這裡……”

溫彆玉反反複複地念著同樣的話,他惶恐得無以複加,不止因為爺爺,更因為俞適野。

無論如何,先帶小野離開這裡再說。

他撐著人走到半路,突然有道相反的力量牽扯住他,他轉頭一看,看見俞適野的一隻手撐在門框上。

俞適野閉著眼睛,無止境的暈眩和麻木中,他從喉嚨裡擠出一個字。

“……信。”

“信先放著,我先帶你離開這裡。”溫彆玉慌亂回應,他還想用力,但又得到了俞適野的一聲拒絕。

“……不。”

連著說了兩句話,封閉的囚籠露出了一絲縫隙,如同堤壩被衝開一道水口。

俞適野逐步恢複對身體的控製,他用力地抓著門框,能夠感覺到身體的顫抖,戰栗在他身上泛起之後就消不下去了,但這已經不能控製住他。

他麵向溫彆玉,在臉上擠出一個笑容。

他還虛弱,又強硬。

“拿著信,那裡頭肯定有爺爺想要對你說的話,還有……”他的聲音支離破碎,但他努力將它們拚湊出來,“我告訴你,當年發生了什麼,我們去飯廳……”

這間三室兩廳的房子,南北通透。

自進門以來,一眼能望見飯廳所在。

他們在飯廳的餐桌旁坐下,俞適野的雙手握成拳頭,好像這樣能夠支撐住自己,他對溫彆玉說:

“我單獨回來的那個周末……”

那個周末,溫彆玉因為一項推不掉的學生會活動,無法回來老家看望爺爺。

俞適野自告奮勇,單獨回來。

他熟門熟路地來到家中,看見坐在窗前曬太陽的爺爺,明明陽光照了他滿身,但卻不讓人感覺到溫度,也許是因為窗戶後的老人臉上平板呆滯的表情,掩蓋了太陽所能帶來的活力。

但這個表情很快收斂,爺爺看見了他,對他的回來分外驚訝。

他以為這是一項驚喜。

他像往常一樣,快快樂樂地和老人分享自己的生活,說大城市的風光,說大學的生活,說的最多的,還是溫彆玉。隻要是關於溫彆玉的,哪怕一點點瑣碎的小事,都能讓老人開懷大笑。

呆滯從老人身上消失了,老人又恢複了他最初認識時候的風趣爽朗,會拍著他的肩膀,會拿出一小罐啤酒來偷偷分享給他,還會和他說溫彆玉小時候的趣事。

他們坐在一起,就像兩個偷偷摸摸交換著秘密的好酒友。

唯一的一點不愉快,就是在老人想要喝一口的時候,他將瓶子捂得死死的,怎麼也不讓老人碰酒,這東西對癱瘓病人可不友好!

他們談了許久,意猶未儘,俞適野幫助老人洗澡換衣服,這些事情本該由護工完成,但是在今天,不知道為什麼,護工並不在,他問了爺爺,爺爺輕描淡寫地告訴他,護工家裡有點事,放他回家處理去了,等到晚上,護工就會過來,再照顧自己。

於是他提議,把買好的車票改簽到護工回來為止,等護工到了,他再離開。

這個提議被爺爺否決了,他冷冷問:

“隻是幾個小時而已,我都不能自己呆著了嗎?小野,雖然我已經這樣了,但我還想要自己做點事情。”

這個質問讓俞適野一陣緊張,他感覺自己說錯了話,但沒等他說點什麼挽回一下,爺爺又開了腔:

“你買了什麼時候的車票?”

老人問得很詳細,哪一個班次,什麼時間發車,什麼時間到達,他逐一詢問了解,了解完了,又催促他早早去車站,彆誤了班次。

因為之前爺爺已經生過了氣,這回俞適野不敢反駁,依照著老人的想法,早早出門,準備去車站。

爺爺一路把他送出了房子。

他往前走了兩步,背後傳來老人的聲音。

“小野。”

他回頭。

“麻煩你照顧彆玉了。”

爺爺對他微笑,臉上的皺紋在這一笑容中和緩地舒展開來。

“一點也不麻煩。”俞適野告訴爺爺,他又往回走了兩步,想和爺爺再說說話,“不是我照顧彆玉,是彆玉照顧我。”

但爺爺連連擺手。

“好了,去吧,去吧,彆誤了車,路上小心。”

“那我走了……”

俞適野說著,又往前走,等走到路的儘頭,他再回過頭。

長長的路已望不清人的臉,但他能夠看見,爺爺還等在房子前,麵向著他,朝他揮手。

接下來的一路上,不知為什麼,回頭所見的一眼,始終在俞適野腦海回蕩。

他越走越有些後悔。他突然覺得,在剛才喝酒的時候,自己還是應該讓爺爺喝一口的,隻是一口,嘗嘗味道而已,應該不會有什麼,要是因為生病,就連過去最喜歡的東西也不能碰一下的話,就太……太讓人沮喪了。

於是他半途折了道,先去買了個很漂亮的小酒壺,又去爺爺最喜歡的酒莊,買了幾口的量,他就這樣,晃著裝了個底兒的小酒壺,溜溜達達,悄咪咪回到房子前。

房子麵前已經沒有了爺爺。

爺爺肯定進屋休息了。

現在的時間是他原本買的班車的發車時間,但這又沒有關係,他在決定替爺爺買酒的時候,就改簽了下個班次。

他站在門口,掏出鑰匙,插入鎖孔,腦袋裡轉悠的都是待會兒爺爺看見酒壺,聞到酒香,會有多少驚喜。

突然,一聲重物碰撞的聲音自門內悶悶響起。

他奇怪地打開了門。

一扇門的間隔,一秒鐘的差距。

南北通透的格局讓他一眼就看見飯廳處,麵向流理台,背對著他的爺爺。

坐在輪椅上的老人,腦袋歪斜著垂下去,連帶露出輪椅的半邊身體,也綿軟的垂墜著。

他還聽見了水滴的聲音,像是哪裡的管道漏了孔。

滴答,滴答,滴答……

天入黃昏,光暗分了層,白日的光在上邊,隻剩下星燭似的亮,照了老人垂落的發絲,剩餘的暗,則自地麵湧上來,老人的雙腳之下,陰影化成實質,蜿蜒著鋪灑開來。

“爺……爺爺?”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輕得像一聲呢喃。

可這一聲驚動了前方的老人,本來已癱軟的老人極力扭過身體,回頭望向他,他看見對方瞪大的雙眼,血絲在一瞬間布滿瞳孔,扭曲了老人原本安然的表情。

隨後,老人跌倒在地。

他手裡的酒壺,和跌倒的老人一同落地,摔碎了。

迸濺的液體中,他發了瘋地衝上去,用力按住爺爺的胸口,可是沒有用,大量的鮮血滲透他的手指,依然流淌,他的雙手,他的衣服,全浸沒入這股滾燙的鮮血之中。

“爺爺,爺爺,爺爺——”

他一直在叫,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叫什麼。

爺爺看著他,抬起手,哆嗦著嘴唇,想和他說什麼,但極力上揚的手沒能夠到他,破碎的音節也沒能組成字句,爺爺的呼吸,停止了。

一滴淚水,自爺爺眼角滑下。

那雙眼睛浸沒於血色,淌著淚,永遠凝望他。

“彆玉,你說不是我的錯……”俞適野不知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隻好對溫彆玉笑了,“可這真的是我的錯,我挑了一個最糟糕的時間過去,如果早上一秒鐘,我能救下爺爺;如果遲了一秒鐘,我能讓他沒有掛礙,安然離去……”

“可我就在那一秒鐘進去了。我讓他,連走,都走得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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