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高宗皇帝極其重視孝道,他在世時就立下規矩。
舉凡父母對子女有養育之恩的,子女必須終身侍奉父母,《孝經》中也有言: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孝。
父母棄養子女乃至賣兒鬻女是無可奈何,父母告發子女乃是大義滅親,父母打罵子女是教導嚴格;反之,子女賣掉父母、告發父母、辱罵毆打父母便是大大的不孝,是大惡不赦!人人都可唾罵鄙夷,律法還要將其拘捕懲戒!
同樣,父母想要與子女斷絕關係,出一份文書送到衙門簽字畫押即可,而子女想要與父母斷絕關係,則是千難萬難,你一身骨肉都取自父母,父母辛苦養你到大,等該到你報答的時候你卻要斷絕關係,你想得美!
但也不是沒有先例可依,那就是父母品性低劣,而子女實在難以容忍,那麼在還清父母多年養育所耗錢財以及半身血肉後,就能脫離關係恢複自由,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還清半身血肉的法子,就是赤膊滾過釘板,尖銳的釘子刺入體內,鮮血順著凹槽流出,若是子女還能熬住不死,這一關便過了。
“你瘋了!”
光線昏暗的牢房當中,林侍衛正趴在床上養傷,忽然聽見熟悉的聲音響起,他怔愣一瞬,抬起頭去,就見牢房外,安墨正隔著木欄看著他。
他忽然有些自慚形穢,“你怎麼來了?”
安墨扔進去一隻藥瓶,看他有床可以趴著,雖然是簡陋木床上隻鋪了張薄毯,但到底還是有張床,沒有如她想象般睡在濕漉漉的稻草上,她微微鬆口氣,可是心裡又止不住生氣,“你為什麼要說那樣的話,你知不知道滾釘板是會死人的!”
對著她包著淚花的眼睛,林子歡怔了怔,忽然道:“我會熬過去的。”
安墨不信,她心裡又怕又不信,“你憑什麼這麼覺得。”
林子歡:“因為我必須熬過去!”
安墨呆住。
林子歡看著她,一字一句道:“因為我不想再做那個人的兒子!”從他對著林士善揮拳的那一刻,他就已經下定決心了。“他一日也不曾真正養育過我的,我的母親多年來被他折磨,還被他生生氣死,所以哪怕是拚出一條命,哪怕是再來千百次,我也會這麼做!等我和他斷絕了關係,這個仇我一定要報!”
林子歡在安墨麵前一貫溫和得像是沒有脾氣,這是頭一次他在她麵前露出狠色,安墨本該感到害怕,可是不知怎麼的,一股熱血忽然湧上她心頭,叫她激動得渾身微微發顫,眼底還有熱氣湧出。
她怔忡了一下才明白,原來自己在激動,在亢奮。她一直以為自己膽小怕事畏首畏尾,可是直到眼下,看到林子歡寧肯拚上一條命也要擺脫他父親,她忽然看懂了真正的自己。原來,自己身體裡流淌著的,始終還是不畏艱難、勇敢拚搏的炎黃血脈。
當初她擔心花宜姝會露餡,好幾次反對她走上這樣一條險路,可是當花宜姝告訴了她青樓女子的艱難與痛苦之後,當花宜姝說自己決心擺脫這樣的命運時,安墨下定決心跟她一條路走到黑。其實仔細想想,當時她跟花宜姝認識還沒多久,她對花宜姝並不了解,她憑什麼就認為花宜姝一定能成功,憑什麼認為自己不會被花宜姝連累呢?
那時候懵懵懂懂,如今仔細想想,其實是因為花宜姝執著反抗的精神引起她內心強烈的共鳴,這樣一個陌生的世界裡,那些底層人民一個個畏縮麻木,他們認命地接受這個世道帶給他們的一切,可是花宜姝卻和那些人不一樣,同樣是底層,她燦爛得像一朵盛開在朝陽紅旗下的花……
安墨的先輩勇於提起武器去反抗、去鬥爭,於是留給了後人一個安寧幸福的盛世,他們的肉.身已經逝去,可是英魂卻刻在了血脈裡,一代又一代傳承給後人,一旦到了某種時刻,這種本能就會被喚醒,指引著他們的後人做出正確的選擇。
當初懵懵懂懂的她在這種指引下,哭成個孩子被花宜姝抱在懷裡,發誓一定會拚儘全力幫助花宜姝;如今同樣在相似的觸動下,安墨眼淚啪嗒啪嗒掉,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她決定拚命支持林子歡!
林子歡知道自己說的話大逆不道,這個世道就是這樣,哪怕母親對子女的付出更多,哪怕父親有了比沒有還糟心,可是世人總默認父親更重要,哪怕他的母親被父親害死,他也不能因此生出怨懟仇恨,否則就要被所有人唾罵。
可是……憑什麼!他壓不住自己的憤怒!他也不想壓!他要給他母親報仇!哪怕拚上所有前途!
若是換做旁人,林子歡絕不會輕易說出這番話,可是站在眼前的是他偷偷喜歡的姑娘。
這個人是那麼多好。她從來不曾帶著偏見看他,她從來不曾因為他的身世有分毫芥蒂,她心底那麼好卻從來不以為意,寫書掙錢也隻是為了捐出去……她有不同於其他姑娘的,孤獨又熱烈的靈魂,每當她一個人對著湖麵發呆時,他總恍惚自己看見了一隻離群索居的孤雁……也許是他想得太多,也許說出來會遭人嘲笑,可是林子歡真心覺得自己看懂了她。他覺得安墨是一隻離開了族群、失去了親人的可憐小鳥。
就在前幾日,那麼多人唾罵他,她還肯站出來為他爭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