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九,寧安侯府
寧安侯被蔣攜芳一句話驚在原地,“你說什麼?”
蔣攜芳眼淚終於落下來,從除夕那一夜積攢到如今的恐懼,終於在今日決堤而出,“爹,爹……”她哭喊著拉住父親的胳膊向他求助,“那天晚上我找的人都安排得好好的,可是陛下沒有歇在偏殿裡,裡頭的男人是另一個,當時那麼黑我沒有看清楚……怎麼辦啊爹……”
蔣攜芳看到父親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那眼神不似擔憂、不似關切,更不似安撫,仿佛在評估什麼。
可是蔣攜芳這會兒已經沒心力仔細分辨了,自從那晚**之後,她就整日惶惶不安,對於她這樣的女子而言,失去貞潔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在錯誤的時機錯誤的人身上。她年紀小,那天晚上回來之後並不懂得要及時服用避子湯,她也不敢使人去找,隔了好些天才偷偷出門去找藥吃,她原本以為已經沒事了,誰知道……誰知道……
蔣攜芳恐懼不已,本能地尋找父親的安慰。
然而蔣家主並沒有安撫她,他隻壓著聲兒問:“那天夜裡陛下當真沒有……彆人怎麼會歇在那裡?既然天黑看不清,你怎麼就確定他不是天子?”
聽他第一反應是問這些,蔣攜芳心中不由湧上失落,她隻得忍著羞恥,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我進去沒多久,皇後的宮女就進來了,是她發現了我,是她好心將我送了出來。”
蔣家主繼續問:“那個男人是誰?你認不認得?”
蔣攜芳並不認得那張臉,但是送她出宮的紫雲認得,她小聲地說了出來。
蔣家主聞言大皺眉頭,滿臉嫌惡。這嫌惡既是對那個男人的,也是對蔣攜芳的。
他自然不會蠢到將這個孩子誣到天子頭上。
且不說天子身邊從不離人,起居舍人更是時時帶著筆跟著,他要是真在哪個地方臨幸了哪個女子,必然會留下記錄,連時辰都記得好好的,錯了什麼都不會錯了皇室血脈,他要真帶著女兒上門去,那才是丟臉至極!再者,這蠢貨做的蠢事還叫皇後的宮女撞上了,還被人家送出宮來,怎麼如此巧合?這是皇後在敲打她呢!沒準皇後早就看穿了她的企圖故意使人過去作踐她的,她卻還當人家好心送她出來……如此愚蠢!如此愚蠢!他一生精明,怎麼就生出了如此愚蠢的女兒!
原本他還抱著一線希望,想著能進偏殿歇息的就算不是高官也能是個高等勳貴,年紀必然不輕了,女兒既然已經懷上了孩子,那麼此事周旋一番,讓女兒帶著肚子嫁過去做個續弦也還使得,要是對方妻室尚在……他侯府的女兒自然不可能去給人做妾,那這個女兒儼然失去了價值,就隻好送去尼姑庵裡做個姑子了,雖然於侯府而言十分丟臉,但誰叫這賤東西不知自愛做出這種事情!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那男人竟然隻是個從五品的小官,還是個年近四十,眼見已經沒了晉升指望的小官!
他的女兒要是嫁給了這種人,誰還能看不出裡頭是個什麼貓膩?思及此,他氣得胸膛起伏,坐回椅子上好半晌都沒有說話。
蔣攜芳卻還在哭,“怎麼辦啊爹,那個男人有妻有子,又窮又老,我不能嫁給他的!”
蔣家主冷笑,“你如今都臟了,還懷了個孽種,不嫁給他還能嫁給誰?”
蔣攜芳一下愣住,不敢置信父親居然會說出這種話。她安慰自己這是父親太過失望之下口不擇言的氣話,忍著委屈與不滿道:“那如今該怎麼辦?我懷孕了,哪個門當戶對的人家會要我?”將孩子打掉就可以當做無事發生嗎?
蔣攜芳不是那天真懵懂的小女孩,縱然自己嫁人之後可以千方百計隱瞞下來,但世上沒有不漏風的窗戶,萬一被夫家發現,那她將來的日子絕不會好過。不止她自己,她的娘家也會受牽連。自家原本就舉步艱難,到時候得罪了強勢的夫家,父親和弟弟的日子會更難過,更何況這些日子的擔驚受怕已經將她折磨夠了,蔣攜芳不願意一輩子都過這種日子。她抹抹眼淚道:“爹,不然就從今科進士裡挑一個出身寒門的,他要靠著咱們家,就算有所不滿也不敢發作。”
總歸祖父在士林中頗有聲望,哪怕衝著祖父的名聲,也有不少士子是願意的。
蔣家主卻是嗬嗬一聲,真要想籠絡一個進士,那他還有幾個庶女可以用出去,何必讓這個懷孕的女兒去給人家添堵,那是結仇!除非他願意耗費人脈財力將女婿捧上去,才能換來對方心甘情願地閉嘴。可這麼做對他有什麼好處?
沒有!
一想到郡主的女兒、侯府的嫡女就這麼成了廢物,蔣家主就仿佛失去了一大筆財寶,這叫他怒火中燒,尤其這個愚蠢的女兒還在他麵前不停聒噪,吵得他煩不勝煩,一巴掌就甩了過去,“閉嘴!”
啪的一聲,蔣攜芳一張臉都被打歪了過去,她跌坐在地上,瞪著眼仍未回神,而她眼中和藹可親的父親卻指著她,將她罵了個狗血淋頭,一直到蔣攜芳回到閨房,耳邊依然能響起他毫無收斂的辱罵。
——養你這麼大,沒為家裡帶來半點助力,就隻會惹麻煩,果然女兒都是賠錢貨!
——如今還想要我費錢費力送你下半生富貴?你想得倒美!要麼你就打了孽種出家做姑子,要麼你就換個姓氏嫁給那個男人,我蔣家可丟不起這個臉!
——還想挑選士子,也不看人家看不看得上你?
——我真是前世造孽,才會生出你這種不知廉恥的賤人……
一聲聲一句句,刀子一樣往她心上刮,而她的父親全然不顧及她的顏麵,絲毫不曾壓抑聲響,叫門外的仆從聽了個清楚明白,蔣攜芳一路走來,都能感覺到那些仆從看向自己的目光,帶著鉤子一樣,仿佛生生要從她身上抓下一塊血肉去!
不,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哪怕父親靠不住,可是……可是她還有弟弟啊,她那麼疼他,什麼好事都不忘帶著他,他們姐弟情深,他們……
蔣攜芳不顧阻攔去了弟弟的院子,還沒進門就聽見他在和通房說話。
“呸!整日裡擺長姐的譜,還以為她真能攀上皇帝讓我飛黃騰達,誰知道竟然被個窮酸老頭睡了,沒用的賠錢貨……去了尼姑庵也得乾活賺錢回來,這麼多年吃我家的用我家的,彆想就這麼一走了之……”
那通房道:“我聽說有些不在登記的野寺是做那種行當的,既然她都能不要臉去爬老男人的床,怎就不能委身一下賺些銀錢回來貼補大爺?”
兩人說著話,忽然窗外響起一聲尖叫,俱都嚇了一跳,再抬眼,卻是屋門被人由外踹開,蔣攜芳發了瘋一樣衝進來對著蔣攜寶又打又抓,蔣攜寶一個被酒色耗光了力氣的胖子一時沒能反應過來,竟被她壓在地上打,旁邊奴仆通房不敢上手去抓,紛紛亂做一團……
直到過了好半天,蔣家主才帶人過來將姐弟兩人分開,沒的多說,自然是狠狠甩了這個已經沒用的女兒幾巴掌,然後將她關進了屋子裡。
還是她的閨房,卻已經沒了過去的半點溫暖。蔣攜芳縮在床上許久都不動一下,仿佛一具已經僵硬的屍體。侍女送飯進去時瞥了一眼,險些沒給嚇一跳。